三日后的放榜日,荣国府自卯时点灯起便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之中。
这滋味倒是同那县衙前的士子之心一般无二,皆是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刚吃过早点后的贾母院里花厅之中,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并众姊妹都在,众人看似闲话家常,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外。
尤其是老太太右手边的王夫人,她虽手里捻着佛珠看似平静,可拨动珠子的速度却比平日快了几分。
“老祖宗放心,”王熙凤眼珠滴溜溜的转着,她人是最会凑趣的,玩笑间活跃气氛来,“咱们宝兄弟这次从考场出来,精神头足得很,直说文章做得顺溜,定是入了‘圈’了!我瞧着也是,宝兄弟那般灵秀的人儿,一旦用了心,还有不成的?”
她虽认不得几个字,更不懂县试“团案”、“副榜”的具体名堂,但“入圈”即是上榜的意思,却还是从众人的言语间听懂了。
王夫人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矜持又难掩期待的笑意:“凤丫头就会哄我们开心。他小孩子家懂什么好坏,只要能安稳完场,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我便是阿弥陀佛了烧高香喽。”
话虽是如此说,但她眼角眉梢的喜意却是藏不住的,心里只怕是盼儿子能高踞“团案”内圈。
邢夫人此时也凑趣的少了与妯娌间的明争暗斗,她此番也是笑吟吟的说道:“二太太过谦了,宝玉的聪明是老太太都常夸的。倒是芸哥儿……”
她话说着说话,语气便是有些微妙起来:“考完出来脸色不大好,自己都说考得一般,只怕连‘副榜’都难……”
探春仗着老祖宗欢心,自然是心直口快的。
她可见不得有人说贾芸不好,于是当即接口道:“芸哥儿那是自谦!他平日里用功,我们都是见过的。况且,他连信王殿下和李祭酒都赞过,学问岂能差了?纵然首场不利,次场招覆未必不能补入。”
这话一出口,花厅里霎时都静了一瞬。
贾母挑着眉若有所思地看了探春一眼,这丫头平日里最是明白分寸,今日怎么为了个旁支的西廊下这般急切?莫非......
薛宝钗见状,忙温声接话:“三妹妹说的是,芸哥儿确是勤勉。不过考试这事,终究要看临场发挥。我瞧着宝兄弟这回是真上了心,从考场出来时神采奕奕的,想必文章做得顺当。”
王夫人听了这话,方才变黑的脸色才缓和些。
贾母将目光从探春身上移开,落到了一直安静坐着的黛玉身上。
见她此时纤弱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模样,倒似无根浮萍般的柔弱,不由得想起早逝的女儿贾敏。
老太太心头一软,赶忙招手道:“玉儿过来,挨着外祖母坐。你身子弱,别总坐在风口上。”
黛玉这才怯生生地挪到贾母身边,小声道:“外祖母,我瞧着宝二哥和芸哥儿都是极好的。就是兰哥儿......那日我看见他在廊下温书,小手冻得通红还在写,真是让人心疼。若是他能中,大嫂子不知该多高兴。”
这话说得巧妙,不显山不露水的,自是不会错的。
果然,贾母闻言亦是叹道:“难为这孩子了,年纪小小就知道用功。”
花厅内的风波传不到梦坡斋,而贾政此刻则在书房内坐立难安。
他心中清楚自己儿子的斤两,这些日子虽说的确上进了不少,但宝玉那点墨水,糊弄自家人还行。
可到了真刀真枪的考场,能勉强完卷已属不易,首场就想入“团案”?
他几乎不敢抱希望。
反倒是贾芸,虽然考后自承一般,但贾政深知此子心性沉稳,或许是真有实学而低调。
即便不在内圈,能跻身外圈或副榜,留待次场再考,也算不错。
可万一三人皆名落孙山,榜上无名……那贾家这次科考可就真成了笑话了。
他烦躁地踱着步,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女眷们的说笑声后心中更是腻了。
而众人口中的当事人贾芸,则在自己的小院里,对着书卷发呆。
近些时日的贾芸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反复回想自己的试卷,尤其是那篇策论。当时文思泉涌,将一些关于财政、商贸的思考写了进去,虽说自己已极力用圣贤言语包装,但核心观点在那个时代看来,确实有些“离经叛道”。
他暗叹一声:“还是太急躁了……科举场上,终究是稳字当头。这下怕是真的考砸了,怕是连‘副榜’都无望。”
母亲卜氏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只默默一遍遍的将地扫得更勤了些。
就在这各种心思浮动之时,忽听得二门外一阵喧哗,紧接着是赖大管家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一路高喊着飞奔进来:
“放了!放了!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道喜!咱们府上的二爷……有名次!在‘团案’内圈!第七名!第七名啊!”
这一声道喜声如同炸雷,瞬间惊动了整个荣国府!
“二爷!”
“第七名!”
“内圈第七名?!”王夫人自是第一个站了起来,她此时喜形于色之下连声音都带着颤儿,“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就说我的宝玉是有造化的!定是他!定是他!”
她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又是一把拉住身旁的贾母:“老太太!您听见了吗?宝玉首场便高中内圈第七!这府试想必也是十拿九稳了!”
贾母闻言也是又惊又喜,连声叫道:“好!好!快!快让人去看清楚!真是宝玉?”
邢夫人、王熙凤等一众人听得那喜报声等也纷纷围上来道喜,除了略显尴尬的探春之外满屋子顿时一片欢腾,都认定了这内圈第七名必是宝玉无疑。
王熙凤更是高声吩咐:“快!准备赏钱!重重地赏!再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王夫人此刻亦然容光焕发,对着满屋子人开始夸耀起来:“虽说孩子自己用了心,也是老爷平日教导有方,老太太福泽庇佑……我早说了,宝玉那孩子,聪明是不用说的,只是平日不肯用心罢了,一旦收了心,什么功名取不得?瞧瞧,首场便在内圈高列,这若是到了府试,岂不是要‘提坐堂号’了?”
她话语间的那番姿态,就仿佛已经看到宝玉身着秀才襕衫的样子似了的。
赵姨娘扯着嘴在角落里假笑着,酸得她直拧手中的帕子,却又不敢作声。
就在这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达到顶点时,那报信的赖大管家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进了花厅,脸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赖大,榜单看真切了?快说详情!”王夫人急切地道。
赖大喘着粗气抹了把汗,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太太……那,那团案大红榜……小的看得真真的……内圈第七名……是二爷,是西廊下的芸二爷……宝二爷……他,他不在团案上,也……也不在副榜……”
“什么?!”
花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当真是落针可闻。
王夫人正端着茶的手猛地一颤,盏中的茶水泼溅出来,在她杏子黄的绫裙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恍若未觉之下,只是怔怔地望着门口。而一旁的邢夫人也是“哎哟”一声,张着嘴欲言又止。
凤姐儿原已堆了满面的笑准备道喜,此刻那笑意便生生凝在唇角转而化作惊诧。
她瞧见王夫人的茶水撒了,忙掏出帕子俯身去擦拭,口内连连道:“太太仔细烫着!”
探春原本紧绷的肩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快慰,但旋即垂下眼去。
但这这细微的变化,却未逃过贾母耷拉着的眸子。
这丫头……
“你……你说谁?那宝玉……兰哥儿呢?”王夫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都尖利了几分。
“是……是芸二爷,贾芸,在内圈第七。兰哥儿在……在副榜上,尚有机会。宝二爷……确是……未有名次。”赖大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额上冷汗涔涔。
贾芸算什么二爷!王夫人心里恨得牙痒痒,只怨这奴才嘴巴不利索也就罢了,连脑子里也都是浆糊!
花厅内,方才的喜庆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死寂和王夫人那煞白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