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些个还围绕着王夫人的那些奉承话,此刻都僵在了空中,花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王夫人原先老脸上那抹放肆的喜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一大片煞白。
饶是她见惯了风浪,此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至于自己先前所言的那些夸赞宝玉“一旦收了心,什么功名取不得”的话,竟像巴掌一样反抽回来,噼啪作响。
还是贾母最先稳住了心神,只见她将佛珠不紧不慢地捻了一圈,声音依旧平稳如常:“原是芸哥儿中了?这是好事,是咱们贾家一族的大喜事!赖大,还愣着做什么?府上子弟争气,难道还不该重重赏吗?快去,打赏报子,再派人去西廊下,好好给芸哥儿和他娘道喜!”
“是,是!老太太说的是!”赖大如蒙大赦逃离了王夫人刀子一般的眼神,赶紧退了出去料理。
消息飞到贾芸那僻静小院时,他正对着书卷出神。
听完赖大上气不接下气的报信,他自己先愣住了。
“第七名?内圈第七?”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心头那块因自觉文章“离经叛道”而悬着的巨石,非但没落下,反而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取代。
竟是真的……名次还如此靠前!贾芸转头对母亲卜氏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而卜氏早已用帕子捂住了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又是哭又是笑,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赖大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这赏钱不能真让如日中天的贾芸出手。
于是他连忙上前一步,指挥着身后的小厮:“快,把备好的赏封拿来!让几位报喜的爷们也沾沾咱们府上的喜气!”
于是赖大将早有准备的丰厚赏银递了过去,那沉甸甸的份额让周遭看热闹的小厮婢女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了,吉祥话如同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当贾芸收拾心情,恭敬地到贾母院中叩谢时,花厅内的气氛依旧微妙。
王夫人早已借故不适回避了,倒是不知真假。
邢夫人、王熙凤等人脸上则是堆着应景的笑,嘴上说着“恭喜芸哥儿”、“为家族争光”的场面话,但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当然,琏二奶奶对此还是满意的,毕竟贾芸算是他的半个人了。
假以时日他若是一飞冲天,凭着如今的恩典,若不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她凤姐儿也是稳赚不赔的。
这边的喧闹贾政如何不知?
他也闻讯赶来,但见眼前举止沉稳且不卑不亢的贾芸,再想到那个如今不知躲在何处的亲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贾政走上前拍了拍贾芸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嗯……考得不错。戒骄戒躁,用心准备……次场招覆。”
贾芸恭敬应下后退出花厅。
可刚走出不远,却隐约听得东南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哀嚎哭求声,像是从宝玉那边屋子传来的。
他正疑惑间,便见两个小丫头端着水盆匆匆走过低声交头接耳:
“可了不得了,你听见没?宝二爷哭得好生凄惨……”
“怎么没听见!说是政老爷还没怎么着,太太倒先动了气,亲自拿了戒尺……我的天,听着都疼!”
“可不是么,都说太太平日最是慈和,这回怎么下手比老爷还狠……”
贾芸心下明了,心里也为宝玉默哀,但是自个儿确实加快脚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去西廊下的路上时,正遇上李纨领着贾兰迎面走来。
贾兰一见贾芸眼睛都亮了,他挣脱母亲的手小跑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仰着的小脸里语气里满是崇拜:“芸二哥,您真厉害!中了第七名!”
贾芸见他小脸激动得泛红,心中微软,也是蹲下身子温言道:“兰哥儿谬赞了,你也很用功,招覆定然能中。”
贾兰用力点着头,眼神晶亮。
但一旁的李纨却只是淡淡地瞥了贾芸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拉了拉贾兰的胳膊,语气疏离:“兰儿,走了,莫要耽误你芸二哥的正事。”
说完,她便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贾兰径直给贾母请安去了,只是那背影透着几分清冷与刻意保持的距离倒是叫贾芸不理解。
怎么了就?贾芸不解。
且又休息了一日,县试第二场“招覆”如期而至。
当初乌泱泱的三千多人,经首场筛选,如今只剩六七百,县学门前前顿时清静了不少。
一场淘汰超过五分之四,科场之严酷,不言而喻。
荣国府参考的三人,境况分明:贾芸稳坐团案内圈,气定神闲;贾兰名列副榜,岌岌可危;至于宝玉,早已榜上无名,府中也无人再提。
赴考路上贾兰紧紧跟着贾芸,他小身板虽挺得笔直,脸色却比平日苍白了不少。他不时偷偷看贾芸,见对方从容平静,自己心里那面小鼓却敲得更急了。
“芸二哥……”他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我心里慌得紧。”
贾芸停下脚步,见他眼下泛着青黑,知他昨夜难眠,放缓声音安抚:“兰哥儿,招覆虽严,考的仍是根基。你既已熟读圣贤书,默得御制大诰,按部就班作答便是。记住,心稳则笔稳。”
贾兰用力点头,话是记下了,可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岂是三两句话能化解的?毕竟才是六岁的娃儿,心智都还未见成熟哩!
进了考场之后,氛围迥异首场。
人少了大半之后,号舍亦是空置许多。
贾芸等五十名团案士子,被直接安排在公堂前、明伦堂下考试,几乎就在知县和教谕的眼皮子底下。
贾芸对此浑不在意,只是坦然落座。反倒是贾兰,被安排在稍远却依旧显眼处,只觉得背上如有针刺。
第一道四书题发下,贾芸略一审视,便已成竹在胸,继续他那博采众长的“文抄公”大业,下笔稳健思路流畅。
贾兰看到题目,心头先是一紧,细读两遍后发现是预习过的章句,才稍稍松了口气,连忙收敛心神,仔细破题。
只是他的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谨慎,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些,生怕行差踏错。
接着是孝经论,摘抄一段《孝经》再作议论。
这场相对宽松,无固定格式,全看个人发挥,只要不离经叛道即可。
贾芸结合些许世情,写得深入浅出。贾兰则谨记母亲和师傅教诲,引经据典,四平八稳,虽无惊艳,也挑不出错。
最后是《御制大诰》默写。
这对有过目不忘之能的贾芸从不是问题,考题要求默写五六百字,他几乎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贾兰于此道也下过苦功,段落记得分明,只是写到后半,心神因长时间紧绷有些涣散,险些记错一个人名,惊出一身冷汗之下连忙定神修正,只是字迹便不如开卷时工整了。
三题做完,贾芸率先交卷,举止从容。
贾兰又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才跟着交了卷,走出考场时,小人儿竟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依旧是待到第三日放榜,那日大红团案跟前依旧挤满了人。
贾芸的名字依旧赫然在内圈,非但没有落下,名次竟还往前挪了两位,显见他那“离经叛道”的策论,反倒对了考官的脾胃。
他心下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
目光转向一旁的副榜,那上面的名字已比首场少了近半,密密麻麻中,却怎么也寻不见“贾兰”二字。
贾芸心下一沉,转头便看见贾兰小小的身影僵立在人群外,一张脸白得吓人。
小人儿的眼圈瞬间红了,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瘦弱的肩膀微微发着抖。
贾芸心中暗叹着走过去,将手轻轻按在他单薄的肩上,低声道:“兰哥儿,科场之上,一时得失算不得什么。你还小,根基是好的,回去沉下心来,好生读书,明年再来过便是。”
贾兰猛地低下头,喉咙里哽着一声模糊的“嗯”,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
他怕的哪里只是落榜,更是母亲房中那死寂的沉默,和府里那些若有若无的闲言碎语。
消息传回荣国府,李纨房中果然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贾兰直挺挺地站着,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偏倔强地不肯落下。
李纨看着心疼如绞,一把将他揽进怀里,自己的泪却先落了下来:“我的儿,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你还小,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嘴上安慰着儿子,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苦涩。
经此一考,贾芸已然成了童生老爷。
之前欲刁难他的贾代儒听了这消息,当场又是晕了过去。自己一把年纪了才得了个童生,未曾下着西廊下的旁支居然十五岁便中了,这如何不令人愤懑?
而这边的贾芸虽为贾兰惋惜,却不知一场因他而起的风波,已悄然袭至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