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下摆,裹挟着阳光晒透泥土的清新气息。
这条重生的路,仿佛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顺畅开阔。
清脆的车铃声叮铃铃作响,穿透被雨水洗刷得一尘不染的街道。
路旁高大的杨树,叶子绿得仿佛要滴出油来;喜鹊在枝头“喳喳”欢鸣,一声比一声嘹亮。
远处不知哪个单位的大喇叭,正高唱着“我拿青春赌明天”,那豪迈中透着一丝沧桑的旋律,意外叩中了他此刻的心弦。
江海潮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脚下猛蹬脚踏板。一股蓬勃的力量感充盈四肢百骸,仿佛能驾着这辆“前三后七”的变速车,一路冲进天边的云霞里——前方的道路亮堂堂的,连空气都仿佛浸透了希望的甜味儿。
离开县医院,他跨上段飞那辆视若珍宝的自行车。链条随着有力的蹬踏,发出轻快的“咔哒咔哒”声。
额角换了新纱布,膝盖的伤口也收了口,只剩下新肉生长的微微酥痒。
雨后的天空蓝得晃眼,阳光穿过湿漉漉的杨树叶隙,在柏油路面上投下跳跃闪烁的金斑。车铃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敲出清脆的回响。
他脚下骤然发力,车子猛地向前一蹿,风兜头灌来,额头的纱布飘起,像条素白的抹额——没金没玉,却让他心里美滋滋地自导自演了一场“独行侠客”的戏码。
军挎包瘪下去少许,分量却减轻了大半:那份承载着希望的投稿信终于寄出。心里像卸下块石头,又像撒下把种子,悬着,却莫名踏实了几分。
风擦着耳廓掠过,他嘴里哼着串了调的曲儿。起头是《潇洒走一回》,不知怎地就拐到了《阳光总在风雨后》上。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调子跑得没边儿,他自己倒哼得兴高采烈,仿佛给这雨后初晴的街景配上了背景音。
街景似乎也被雨水洗去了往日的沉闷。
修车摊的老师傅不紧不慢地补着车胎,烤苞米的铁皮炉子冒着笔直向上的青烟,墙根下成片的牵牛花开得紫亮紫亮;连蹲在电线杆底下抽旱烟的老头,那满脸深刻的皱纹褶子里都像漾开了笑意。
副食商店的大喇叭换了磁带,正放着今年火遍大江南北的《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江海潮顺嘴就接上了下一句“长得好看又善良……谢谢你给我的爱……”那股子独属于九十年代的热烘烘、带着泥土和油烟味儿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熨帖得人心头发暖。
骑着段飞当成未来老婆般宝贝的车子,他蹬得格外带劲。链条“咔哒咔哒”响得欢快,座子有点潮,他索性屁股一抬,站起来猛蹬——不是自家的车,骑起来就是不知道心疼似的。
得抓紧时间!趁着“伤员”身份还新鲜热乎,赶紧回学校到林教练面前晃晃。等过几天疤一掉,这“惨兮兮”的护身符可就不灵了。
林教练再铁面无私,瞅见他这缠着纱布的“惨样”,总得给几分同情吧?省得他为不参加暑期集训的事儿,没完没了地唠叨训斥。
脚下又加了两分力,车把在清晨的阳光里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嗖”地一声惊飞了槐树上一串叽叽喳喳的麻雀。
拐进一中气派的大门,传达室门口竟已排起了长龙。一打听,全是今年高考栽了跟头,提前来报名抢占复读班名额的。
作为省重点高中,一中的复读班只开两个,名额金贵,学费更是咬手,可架不住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切。
队伍里神色各异:有本就成绩平平的,脸上木然,带着点认命的麻木;更多的则是平时成绩不赖甚至拔尖的,这回或因发挥失常,或因志愿填报失误而落榜,懊悔、憋屈、不甘,那股子压抑的酸涩味儿几乎凝成实质,在清晨的空气里弥漫。
在江海潮这个带着三十年人生阅历的“老家伙”看来,这哪是报名?分明是把刚刚揉碎了的青春残片,又一股脑儿地扔回高考这口滚烫的大锅里煎熬。
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茫然、痛苦或麻木的脸,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晃过。
一中每年确实有极少的免费复读名额,但那都是留给平时稳居年级前列、纯属意外失手的“尖子生”的福利。
人家能直接插进应届的重点班,享受最好的师资和学习氛围。
而复读班?老师精力有限,主要靠自觉,那学习氛围和资源,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江海潮摇摇头,不再看这令人唏嘘的一幕,推车进了宿舍区。
303寝室果然空无一人,隔壁几间也静悄悄的。都泡在训练场上,被林教练那张“魔鬼筛子”熬炼着呢。
开学前这一个月的集训,就是一道残酷的分水岭。
在林丹臣的铁腕下,超高强度的训练只有一个目的:把那些身体底子不行、潜力不足、吃不了苦、意志薄弱的“伪体育生”筛出去。
这些人多半不是特招生,多是高一文化课跟不上,临时抱佛脚想靠体育搏个出路的普通生。
一个月的全天候“摧残”,足以让大部分人的幻想破灭,自动滚蛋。
同时,这一个月也是给所有真正想练体育的人打基础、学技术、培养默契的关键期。
等开学再插进来?想跟上高三体育生那玩命的专项训练强度?纯属痴人说梦!
就算江海潮他们这些特招进来的,也得靠这一个月调整状态,把沉睡的身体彻底唤醒,提前适应装备和节奏。
所以林丹臣才吼得震天响:想练?集训必须提前到!
这也是统一订购装备的时候——秋冬的运动长袖长裤、专业跑鞋、钉鞋、护膝护腕……都得提前报上尺码,由教练牵头,统一跟省城的体育用品经销商订货,留点余地。
前世江海潮就没跟着“团购”,仗着自己是校篮球队主力,托袁波教练私下买了套更好的篮球装备,结果被林教练视为“搞特殊”“不合群”,明里暗里没少给他穿小鞋。
林教练觉得面子挂不住——虽说这年头教练吃回扣远不像后来那么明目张胆,更多是图个方便,外加经销商送的那点“教练福利”(几套质量稍好的运动服鞋子),但那份被“冒犯”的权威感,却是实打实的。
看看桌上阿东的机械闹钟,快十点了。上午的训练该散了,江海潮懒得去操场人堆里凑热闹。
他从床底下翻出这两天换下的、汗味馊味混合的球衣球裤,再把身上这身早上淋了雨还没干透的潮衣服也扒拉下来,一股脑塞进掉了不少瓷的大搪瓷脸盆里。
抓了把“三威”洗衣粉撒进去,又抄起那块快磨得没棱角的“大雕”肥皂,晃晃悠悠直奔走廊尽头的水房。
这年头学生活得糙,内衣外衣混洗是常态。一把洗衣粉泡开,重点部位——领口、袖口、裤裆打上肥皂猛搓几下,大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哗”一顿猛冲,拧巴拧巴往晾衣绳上一搭,齐活!
他嘴里还溜达出不知从哪听来的顺口溜:“狮狗(三威)泡一泡,手搓再上雕牌皂,污渍全跑掉!”
刚在水房门口的水槽里把衣服泡上,转身拐进旁边的厕所准备“放水”,楼梯那边就传来了“咚咚咚”如同滚雷般密集的脚步声——训练结束了!
“我靠!挤啥挤!水龙头能长腿跑了是咋的?”
“后面催命啊!赶着投胎?!”
抱怨声、粗野的笑骂声、寝室门被粗暴撞开的“哐当”声瞬间炸了锅,死寂的宿舍楼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活蹦乱跳的生鸡蛋。
打头的正是陆阳,一身腱子肉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洗得发黄的白背心湿透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块垒分明的胸腹轮廓,运动短裤直往下滴水。
他一眼就瞅见了从厕所出来的江海潮,边往自己寝室猛冲边扯着嗓子吼:
“海潮!麻溜洗!再磨蹭一会儿,冲凉的地儿都没了!连凉水都抢不着!”话音未落,人已经撞开寝室门闪了进去。
紧接着,一群同样汗流浃背、浑身蒸腾着热气的大小伙子,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呼啦”一下涌进了厕所和水房。认识的都跟江海潮打招呼:
“哟!潮哥回来啦!”
“脑袋咋样了?看着纱布挺新啊!”
“瞅着精神头还行!没给撞傻吧?”
语气里都带着刚经历高强度训练后的亢奋、疲惫和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粗粝劲儿。
江海潮三两下解决完“内部问题”,回到水房门口。眼前的景象堪称“雄性荷尔蒙的瀑布”:
陆阳去而复返,左手拎着个竹壳暖壶,右手端着个脸盆,盆里放着肥皂和毛巾。
他往江海潮旁边的水池前一站,二话不说,“唰啦”一下,极其利索地把身上那件湿透的背心和同样能拧出水的短裤扒拉下来,随手甩在水池边沿。
下一秒,一具修长健硕、肌肉线条流畅贲张、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年轻躯体,就这么赤条条、坦荡荡地杵在了江海潮旁边!
陆阳拔开暖壶木塞,小心地往脸盆里兑着热水,动作自然得如同在自家炕头。
湿毛巾沾了温水,旁若无人地开始擦洗身体。晶莹的水珠子顺着他小麦色的皮肤滚落,滑过鼓胀的胸肌,流过块垒分明的腹肌沟壑,最后调皮地消失在更下方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地带。
他还挺自在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歌。
这简直像吹响了集结号!“噗通”“哗啦”声接二连三响起。
刚冲进来的老盖、汪海军,还有几个熟脸的体育生,有样学样,麻溜地扒掉身上那层湿透黏腻的“皮”,毫无顾忌地加入了这场坦诚相见的“集体清洁大会”。
眨眼功夫,原本还算宽敞的水房就成了热气蒸腾、水汽氤氲的澡堂子。一具具充满了野性张力的雄性躯体排排站开,水花四溅。
年轻的肌肉在昏黄的灯泡下泛着健康油亮的光泽,浓烈的汗味、漂白粉味儿的自来水气息,混杂着廉价肥皂泡的工业香气,塞满了整个狭小、潮湿的空间。
扑面而来的,全是那种最原始、最蓬勃、最肆无忌惮的生命热浪。
“好家伙!”江海潮心里暗赞一声。
前世他也是其中一员,觉得天经地义。如今带着重生的眼光再看,倒是咂摸出几分独属于这个年代、这群糙小子的豪横与不羁。
这场景,活脱脱是青春最生猛、最本真的注脚。这要是让后世的腐女们瞧见,估计能激动得当场表演个“换裤衩”!
他眼疾手快,趁着这帮“军火展示员”还没彻底嗨起来泼水打仗,赶紧把泡着的衣服捞出来,三下五除二打肥皂、重点部位猛搓几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冲干净,拧个半干。
端起盆子就往外溜,嘴里嚷道:“兄弟们手下留情啊!子弹(凉水)悠着点飞,别误伤友军!”
水房里的喧闹像煮沸的水般翻滚起来。
江海潮端着刚洗完的衣服穿过走廊,身后赤膊小伙子们的笑骂声、凉水泼溅的“哗哗”声,混着肥皂泡的清冽气儿,在空气里蒸腾成一团热烘烘的、带着汗味和野性的青春之雾。
这不管不顾的生猛劲儿,像刚出膛的子弹,莽撞又鲜活——他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端着盆子加快了脚步。
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他脚下织出一片跳跃的、明亮的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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