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的绿色大门在身后合拢,江海潮蹬上自行车。
刚骑过两个路口,缠绵的雨丝终于歇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旧棉布。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溅起的水花带着凉意扑在小腿肚子上。
车把上挂着的军挎包空荡荡地晃悠,刚寄出去的两封投稿信,像块石头落了地,却又在心底沉甸甸地坠着——那是他熬了半宿,字斟句酌攒下的希望火种。
县医院门诊楼的红砖墙被雨水浇得发暗,门口台阶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杂草。
挂号处排着不长不短的队,窗口里,护士大姐手指翻飞地扒拉着算盘珠,“噼里啪啦”的脆响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江海潮没去排队,径直走向外科换药室,昨天大夫特意交代过,今天直接来就行。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碘酒味直冲鼻腔,呛得人鼻子发酸。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大褂的年轻护士正低头整理纱布,听见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二十出头,乌黑的辫子梳得溜光水滑,鬓角别着个鲜艳的红塑料发卡。
她笑了笑,声音温软:“来了?”
“嗯,昨天约好的。”江海潮把军挎包放在靠墙的长椅上,依言坐下,像个听话的学生。
护士的动作很轻,解开他腿上的旧纱布,如同拈起一片羽毛。
结痂的伤口呈现出暗红色,边缘翻卷着细小的皮屑,看着有点狰狞。“恢复得挺好,腿上的不用再包了。”
她用镊子夹起棉球,蘸了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记着别沾水,也别用手抠,等痂自然掉了就好看了。”
轮到额头的伤时,她的动作更加轻柔。这里的伤口深一些,揭开纱布时带着轻微的粘连,疼得江海潮忍不住龇了龇牙。
“这处还得再包两天。”护士麻利地换上干净的新纱布,医用胶带贴得平整服帖。
“护士,这疤…以后能消不?”江海潮对着墙上的小方镜照了照,看着那块刺眼的白纱布,心里有点犯怵。
虽说大老爷们儿,可顶着道显眼的疤,总归影响形象,尤其以后还想混娱乐圈。
护士忍不住抿嘴笑了,红发卡跟着轻轻一颤:“哟,小伙子还挺爱美。放心,只要结痂的时候别用手挠,让它自己掉,长好了基本看不出来。”
她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换药盘里的东西,语气温和:“上回外科的吴主任亲自送你过来,特意交代了,你这是运动伤,得好好养着——他可是我们院出了名的严脾气,能让他上心的病人,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江海潮“哦”了一声,心里那点小九九又活泛起来。怪不得这护士态度这么好,八成是沾了吴主任的光。
当然,也可能人家本性就热心……不过他打小就不太信这年头的人天生善良,总觉得多数时候,还是“看碟下菜”。
换完药,浑身都轻快了几分。他嘴里不成调地哼着《阳光总在风雨后》,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刚走到门诊大厅门口,雨搭的阴影下,就传来一声带着点不确定的呼唤:“中秋?江中秋!”
这小名儿,除了家里人和老街坊,没几个人知道。
江海潮猛地回头。雨搭底下站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件浆洗得挺括的的确良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臂——是许占军!
“许叔?!”江海潮眼睛一亮,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这是他爸的老战友,以前在邻乡当文化站长,两家走动得很勤。
小时候跟着爸妈去他家串门,许婶炖的排骨和红烧肉,那香味能勾得人魂儿都没了。
至今还记得他家炕头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咿咿呀呀总放着邓丽君的歌。
“嘿,真是你这小子!”许占军也乐了,蒲扇似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小。
“你这脑袋瓜子咋整的?跟人干仗挂彩了?”
“哪能呢,许叔!”江海潮赶紧侧身躲了躲,揉着发麻的肩膀笑道,“打球不小心,磕篮板上了。您咋在这儿?”
“给你许婶送点吃的。”许占军晃了晃手里拎着的网兜,里面是个印着大红牡丹的保温桶。
“她昨儿被紧急借调到这儿帮忙,熬了一宿,到现在还没歇口气呢。”
两人就站在医院门口的雨搭下聊开了。
刚停的雨把空气洗得异常通透,带着潮气的风吹过来,掀起衣角,倒驱散了夏末的闷热。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刚避过雨的行人步履匆匆,踩得地上的小水洼“啪啪”作响。
一个穿着小雨靴的熊孩子故意往水深的地方蹦,被他妈在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哭哭啼啼地被拽走了。
“你爸没跟你提?我开春就调县文化馆了,副馆长。”许占军掏出烟盒,是软包的“红塔山”,这年头算是好烟了。
他抽出一根递过来,见江海潮摆手拒绝,便自己叼上,摸出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着火。跳跃的火苗映亮了他眼角的笑纹。
“你婶在市妇儿保健院当儿科大夫,以前天天骑个破自行车来回通勤,风吹日晒俩钟头,遭罪。我托了点关系,开春就把家搬县城来了。”
“哎哟,许叔!您这可是产房传喜讯——高升(生)了啊!恭喜恭喜!”江海潮立刻笑着恭贺,心里却明白了,难怪老爸从没提过。
许占军跟他爸是一个部队滚出来的战友,当年一块儿退伍,又都进了乡镇宣传队,交情那是铁的很。
“升啥呀,”许占军摆摆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在哪不是干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话虽官方,那份得意却藏不住。
“你许婶医术好,名气大。昨儿夜里这边有个产妇难产,是教委王主任家的闺女,家属急得直跳脚,硬是把你婶从妇儿从保健院里‘薅’过来支援了。”
许占军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烟圈在微风中打了个旋儿,很快消散。
“熬了一宿还没出来呢,我这不,送点小米粥和煮鸡蛋,给她垫垫肚子,别把胃熬坏了。”
“那可真够辛苦的。”江海潮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住院部的方向,心中忽然一动,一个念头闪过。
“许叔,您现在在文化馆,主要管哪块儿?”
“咳,刚上手没多久,啥都沾点边儿。”许占军弹了弹烟灰。
“组织组织扭大秧歌比赛,管管下面乡镇的业余剧团,再培训培训基层文艺骨干……说好听了是副馆长,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大管家。”
他话锋一转,带着长辈的关切,“对了,你在一中念得咋样?你爸可没少跟我喝酒吹牛,夸你打球厉害,学习也不赖。”
“嗨,就那样呗,马马虎虎,混日子。”江海潮挠了挠刚拆了纱布的腿,状似随意地问:“叔,听说你们馆里有个姓周的老师?架子鼓打得特别溜?”
“周斌?”许占军挑了挑浓眉,夹着烟卷的手指灵活地转了个圈,“你问他干啥?那可是个有故事的主儿。”
“咳,我一同学,想跟他学鼓来着。”江海潮留了个心眼,没提自己,“结果去了没两天就怂了,回来说周老师太严,骂人忒凶,不敢去了。”
许占军叹了口气,“那可是正儿八经上海音乐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年轻时候,唉,因为家里成分不好,给下放到咱们这小县城当中学音乐老师。”
往旁边挪了半步,避开一个匆匆走过的病人家属,声音又压低了些:“本来想着熬几年,政策松动了就能返城,结果呢?赶上政策变来变去,家里头又出了点糟心事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在这儿扎下根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唏嘘:“早些年心气儿高着呢,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一手钢琴,弹得那叫一绝!”
“后来啊,”许占军接着说,语气低沉了些,“棱角都给磨平了,看着冷冰冰的,生人勿近。不过,他对真正懂行、肯钻研的人,其实挺热乎。最烦的就是那种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或者爹妈有点权,跑来瞎混日子的,特别是领导家的孩子,学啥都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他瞅着就来气,一点面子不给。”
江海潮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说的吴磊那小子么?仗着家里有人在体制内,学啥都是三分钟热度,被周老师训得狗血淋头,真是一点不冤。
“我那同学……可能,是有点毛手毛脚,不够踏实。”江海潮含糊道,语气特意带上了点晚辈的亲近,“许叔,要是……要是我们真是想好好学,不是玩票儿,您看……能帮着递个话,引荐引荐不?保证静下心来学。”
““这有啥难的!”许占军答应得很爽快,顺手把烟蒂摁在旁边垃圾桶顶上的烟灰槽里。
“我跟老周喝过几顿酒,还算投脾气。”他接着说道,“他那套架子鼓,宝贝疙瘩似的,是前年托人从省城乐器行淘换来的二手货,花了他小半年的工资,就放在文化馆排练室里。”
“为啥对学生那么严?”许占军语气里带着理解,“就是怕被不懂珍惜的毛孩子给糟践了!你们要是真能定下心来学,我跟他说一声,保准没问题!”
他打量了江海潮两眼,带着点欣慰,“咋?这是继承你爸妈的文艺细胞了?以后也想吃这碗饭?”
“也不一定,先学着看呗。”江海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技多不压身嘛!”
“好小子!打小就知道上进,我看你行!”许占军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正说着,医院门口驶来一辆带篷的人力三轮车。车帘一掀,下来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
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身上是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为挺括的藏蓝色衬衫,袖口处磨出了细小的毛边——不是一中教务处那位令无数学生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张焕琴主任,还能是谁?
江海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许占军身后缩了缩。这老太太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铁腕,查课比谁都勤快,学生见了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上回有个高二的男生在走廊里吹口哨,被她逮个正着,愣是罚站了一下午,最后还得请家长来学校“喝茶”。
可今天的张主任,简直像换了个人!她手里拎着两个用红绸子扎得漂漂亮亮的礼盒,盒子上印着醒目的“麦乳精”和“人参蜂王浆”字样。
更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她脸上居然带着笑!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脚步轻快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拎着礼盒就往住院部里走,跟平时攥着牛皮纸记事本、板着脸训人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是你们学校老师?”许占军也瞧见了,纳闷地问。
“嗯,我们教务处的头儿,张焕琴,张主任。”
江海潮咋舌,压低声音,“学校里都叫她‘法西斯老太婆’,凶得很!我念书这一年,就没见她笑过!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估计是来看亲戚的吧。”许占军不以为意,“医院这地方,啥人遇不上?”
两人目送着张主任轻快的背影消失在妇产科方向的走廊里,都有些发愣。这架势……是家里有亲戚生孩子了?
江海潮忽然想起上次自己迟到,被张主任堵在教室门口时那刀子似的眼神。
再对比眼前这拎着礼盒、满面春风的老太太,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原来再厉害的“阎王爷”,也有沾着人间烟火气儿的一面。
“对了,中秋,”许占军收回目光,又拍了拍江海潮的胳膊,“有空上家玩去!就在文化馆家属院,三单元一楼西户。让你婶给你露一手,她做的红烧肉,啧啧,比你妈做的还地道——这话可千万甭跟你妈说啊!”他促狭地眨眨眼。
“得嘞!过两天一准儿去叨扰您和婶子!”江海潮笑得真诚。
许占军看媳妇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便拎起保温桶:“得,我先给你婶送进去,估计她也该饿坏了。回见啊中秋!”
“哎,许叔您忙!”
两人在医院门口分了手。
江海潮找到自己的自行车,用手抹掉车座上的雨水,长腿一跨,用力一蹬。
太阳不知何时已从云层后钻了出来,金色的阳光照在积水上,亮晶晶的一片。
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水花再次打湿裤腿,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嘴里哼着的调子不知何时换成了《潇洒走一回》,心里头敞亮得像这雨后的天空。
周斌老师学鼓的事儿,有门儿了!
许占军这条线搭得太及时,比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强百倍!
额角的伤口在纱布底下隐隐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血肉深处扎根、萌发,带着一股子向上蹿升的蓬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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