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的风卷着潮气扑在脸上,江海潮骑着自行车,没先往医院去。顺着兴盛路往东一拐,那栋白瓷砖贴面的三层小楼就在前头了。
车铃“叮铃”响了两声,像是在催着脚步快点再快点。
邮电局是去年刚落成的三层小楼,白瓷砖贴面,在一片低矮的老房子中间显得格外扎眼。玻璃大门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门楣上“通肯市邮电局”六个铜质大字,被清晨的薄露打湿,闪着微光。
门口戳着块白漆木牌,上面用严肃的黑体字写着:“集邮、电报、长途电话、报刊发行”,透着国营单位特有的庄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油墨、纸张和淡淡霉味的冷气“呼”地扑面而来,瞬间,比外面凉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大厅里人头攒动。左侧储蓄柜台前排着长队,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干部模样的大爷,手里紧紧攥着存折,眉头拧成了疙瘩,像是在艰难地盘算着该取多少钱才够用。
右侧电信台席更是热闹,两个穿着墨绿色制服、梳着齐耳短发的大姐,对着老式磁石电话机的话筒喊着,嗓门洪亮,压过了大厅的嘈杂。
旁边等着发电报的一位中年阿姨,正趴在柜台上修改电文稿,钢笔尖划过稿纸,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江海潮目标明确,直奔中间靠里的邮政台席。
报刊杂志区的柜台后面站着两个人。女的二十多岁,梳着时兴的齐耳短发,发梢有点外翘,脖子上挂着塑封的工作牌:王鸿雁。
她正歪着身子靠在柜台里侧的椅背上,懒洋洋地用手指拨弄着一沓邮票,指尖划过那些小小的方寸之地时,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散漫,仿佛在数一堆废纸片。
听见有人走近柜台,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用眼角余光懒懒地瞥了瞥——那眼神淡得像兑了水的白开水,明明白白写着“有事说事,没事别耽误老娘摸鱼”。
旁边那个男的,微胖,工作牌上写着“李玉强”,看着不到三十。
他正用粗棉线笨手笨脚地给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包裹缝口,针脚歪歪扭扭,眼神却时不时地往王鸿雁那边瞟,手里的针差点扎到自己手指头。
“同志,麻烦问下,《诗刊》放哪儿了?”江海潮把军挎包往光洁的玻璃柜台上一放,包带磕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王鸿雁这才慢吞吞地直起身子,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他身上扫过,尤其在他额角那显眼的纱布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仿佛看见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她拖长了调子,语气懒洋洋的带着刺:“玻璃柜里呢。要哪期啊?”那拖长的尾音里,分明裹着“你买得起吗”的轻蔑。
江海潮脸上堆起笑,尽量让语气显得谦和:“我不买,就想借来看一眼,抄个投稿地址。我要投稿,地址记不太清了。”
“呵!”王鸿雁嗤笑一声,把手里的邮票“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声音脆响,带着点摔打的意味,“单位有规定!杂志得买了才能拆封!不买?不买你看啥?”
她抱起胳膊,往椅背上一靠,下巴微微抬起,一副“爱买不买,别在这儿碍事”的傲慢姿态。
“我就抄个地址,耽误不了您一分钟。”江海潮耐着性子解释,指着玻璃柜里最新一期的《诗刊》,“我以前给《青春诗刊》投过稿,这次想试试《诗刊》,真记不清详细地址了。”
旁边的李玉强放下手里的针线,凑过来打圆场,脸上堆着笑:“小艳,要不……就让他看一眼呗?瞅这小伙子斯斯文文的,像个文化人儿,不像来瞎捣乱的。”
王鸿雁立刻甩给他一个白眼,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分明在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李哥你倒会当好人!丢了算谁的?上个月丢了本《读者文摘》,领导二话不说扣了我五块钱奖金!你帮我补啊?”
她猛地转回头,对着江海潮,语气硬得像冻了一夜的石头,“想买就掏钱!不想买就靠边儿!没看见后面还有人等着吗?”
说着,她还故意拔高了嗓门,引得周围几个排队的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看看,这小子想占公家便宜!
这话果然引来了旁边那位等着发电报的中山装大爷的注意,他探过头,饶有兴趣地问:“小伙子,投稿啊?投的啥稿?诗歌?”
“嗯,瞎写了几句,糊弄着玩儿。”江海潮没回头,眼睛依然盯着玻璃柜里的杂志,心里压着火,脸上还得维持着笑容。
“同志,您放心,我就抄个地址,抄完了您检查页数,少一页,我赔您十倍的钱!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激将,“我这要是真投中了,将来杂志上印着我的名字,咱通肯市邮电局寄出去的,您脸上不也有光吗?”
王鸿雁捏着邮票的手指明显紧了紧,修剪过的指甲盖边缘有点发红,像是刚涂了廉价指甲油又被蹭掉了。
这话似乎微妙地戳中了她心底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荣心。
她犹豫了几秒钟,猛地弯下腰,从玻璃柜底层抽出那本《诗刊》,动作粗暴得差点把书页扯破。
“哗啦”一声翻到版权页,然后“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江海潮面前的柜台上,用染着红指甲的指尖用力戳着版权页下方的小字:“快点抄!别给我弄脏了!这可是最新期的,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那眼神,警惕得如同防贼。
李玉强在旁边嘿嘿干笑:“我就说嘛,小艳心善。”
王鸿雁没理他,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江海潮握笔的手。
江海潮低下头,拔出钢笔,笔尖在自带的稿纸上划过,发出沉稳的“沙沙”声。
他的字迹遒劲有力,结构舒展,比柜台上那些填汇款单的歪歪扭扭不知好看多少倍。
王鸿雁嘴角撇了撇,心里酸溜溜地嘀咕:装什么文化人?一个毛头小子,能写出什么好东西?——那股子刻薄的酸气,隔着柜台都能闻到。
“好了。谢谢您。”江海潮抄完地址,把杂志轻轻推回去。纸页边缘有点翘起,他顺手用指腹捋了捋。
“寄挂号信,往BJ寄,多少钱?”他掏出那张写着《风雨之后》的红格子稿纸。
王鸿雁瞥了一眼那薄薄的一张纸,连伸手接的兴趣都欠奉,隔着柜台扫了一眼:“普通信件挂个号?不超重,五毛。要信封不?”语气依旧冷冰冰,像打发叫花子。
“要两个。”江海潮又从包里掏出那叠厚厚的曲谱,“这个寄平信,寄到通肯一中,收件人写我自己,江海潮。”
李玉强好奇地伸长脖子:“寄给自己干啥?还怕丢了不成?”
“这年头,留个凭证心里踏实点。”江海潮把军挎包往肩上提了提,包带勒得肩膀有点发痒。
“以前听说过投稿被人冒名顶替的事儿,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没细说的是,前世在娱乐圈沉浮,见多了抄袭剽窃的官司——一首歌的旋律,几句诗的灵感,稍不留神就成了别人的“原创”。
多少人满怀希望把作品投给唱片公司或杂志社,最后连作者署名都被无声无息地替换掉,想讨个说法都找不到门路。
王鸿雁开票时,钢笔尖在单据上划得“刺啦”作响,像是在发泄不满,嘴里还小声嘟囔:“呵,还挺懂行,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江海潮听见。
“两封信加两个信封,一共七毛。”她把开好的票据随手甩在柜台上,连钱都懒得伸手接。
江海潮默默地从裤兜里摸出七毛钱,都是些毛票,整整齐齐放在柜台上,用指尖轻轻推了过去。
他看着王鸿雁不情不愿地拿起信封,蘸了印泥,拿起黑色的日戳,“啪”“啪”两声,用力盖在邮票上。
“通肯 1994.8.2”几个字清晰地烙印上去。李玉强笨手笨脚地帮忙贴着挂号标签,差点贴歪。
“好了!”王鸿雁把那张小小的挂号信收据往柜台上一扔,收据滑到江海潮手边,“BJ,正常七天到。丢了就凭这个单子来查。”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去整理她那堆邮票,用后背明确地下着逐客令:赶紧滚蛋,别挡着老娘。
“谢谢。”江海潮拿起收据,仔细对折好,塞进裤兜最深处,转身就走。
“小伙子!好好写!”那位中山装大爷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句,还竖起了大拇指,“将来真成了大诗人,可别忘了咱是通肯人!”
江海潮回头,笑着冲大爷摆了摆手。
刚推开邮电局沉重的玻璃门,一滴冰凉的雨点“啪”地打在他脸上。
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网,把对面老房子的灰瓦屋顶浇得油亮。
他深吸一口带着雨腥味的清凉空气,抬腿跨上自行车。
雨丝落在胳膊上,凉丝丝的,心里却像揣着两团小火苗,暖烘烘的,把王鸿雁那副刻薄嘴脸带来的阴霾都驱散了——
重要的是,那承载着希望的两封信,终于寄出去了!
骑往医院的路上,雨渐渐密了起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着,惊飞了屋檐下躲雨的麻雀。
路过早上那个早点摊,老板正忙着给铁皮桶盖上塑料布遮雨,看见江海潮冒雨骑车,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小伙子!慢点骑!路滑!”
江海潮单手扶把,回头冲老板挥了挥手,车把一晃,差点撞到路边的石头。
冰凉的雨丝混着风,直往他敞开的衬衫领子里钻,他却咧开嘴笑了——这雨下得真是时候!像是给刚刚播进土壤里的种子,浇了一场透墒的春雨。
说不定过些日子,那稚嫩的幼芽,就能顶破地皮,冒出点喜人的新绿来。
清脆的车铃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渐渐远去,隐约还能听到身后邮电局里传来的电报“嘀嗒”声,仿佛在为这趟名为“邮寄希望”的旅程,配上了一段独特而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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