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大江大河里的水,不可察觉的,不可阻止的,缓缓地流淌着
他长大了,发泡了,校服换了几个尺码,裤脚总是短着一截,露出瘦削的脚踝。
青春期男孩的身体就是这样,不受控制地疯长,嗓音变粗。
而另一个他,也在吴忧体内悄然成形。
那是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蝉鸣叫的人耳朵烦躁。
回家的路上,几个职高的混混堵住了同班那个戴眼镜的女生,嬉皮笑脸地索要保护费。
吴忧站在巷口,静静的观察着这一幕。
他脑中,冰冷的计算已经完成。
记住他们的脸,跟踪,找到他们的家庭住址、社交圈。
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他们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为今日的愚行付出百倍的代价,悄无声息,精准高效。
但他的身体没有动。
不,是另一个“他”动了。
那个“他”从阴影里走了出去,站到了女孩身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遗传自父亲的、固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混混。
“哟,英雄救美?”
拳头落了下来。
他没有躲,任由那股力量砸在脸上,嘴角瞬间破裂,血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只是用身体,死死护住身后的女孩。
他被打倒,又爬起来。
再被打倒,再爬起来。
直到巡逻的片警吹着哨子从街角拐过来,混混们才骂骂咧咧地散去。
“谢谢你.....”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感激。
“没事。”
他咧开淌血的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阳光落在他青肿的脸上,竟显得有些刺目的明亮。
在意识的深处,吴忧无比厌恶的看着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做着这些事。
愚蠢至极,无药可救!
为了所谓的道义去伤害自己,为了一句感激让自己偏题鳞伤。
这样做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这一切的种种,让吴忧产生了生理厌恶,仿佛想喝下了泔水一般恶心。
自此二者的分裂,愈加清晰。
他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会扶起摔倒的同学,会把自己的午饭分给没钱的孩子,会在运动会上为了班级的荣誉拼到脱力。
他正直、善良、乐观,像一株向着太阳笔直生长的白杨。
老师们夸他,同学们敬他,连巷口卖早餐的阿婆,见了他都会多给一个茶叶蛋。
而吴忧,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看着他在父亲的病床前彻夜陪伴,听着父亲用虚弱的声音说着“好样的,我儿子长大了,有担当”。
他看着他用打工赚来的钱,给母亲买了一件新衣,母亲嘴上嗔怪着乱花钱,眼角的皱纹却笑得舒展开来。
他看着他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并肩走在河边,分享着同一副耳机,女孩的脸颊在夕阳下泛着好看的红晕。
这些画面,本该是温暖的。
但在吴忧的眼中,它们是一帧帧酷刑。
每一种善意,每一次微笑,每一份温情,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这算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好人’吗?
被脆弱的羁绊所束缚,在所谓的责任中沉沦陷入?
真是够了。
这场令人作呕的闹剧,是该落幕了。
在一个月色澄澈的夜晚,他重新掌控了自己的意志。
他找到了那个女孩,什么都不做只是和对方聊聊。
吴忧没有用恶毒的话语,没有用特别的手段,只是聊聊,他把未来、家庭、关于自身渺小的恐惧,拆开了揉碎了,告诉了女孩。
第二天,女孩留下了一封书信便消失不见了。
他发疯似的寻找所谓的凶手,却只在女孩的日记里,读到了满纸对未来的绝望与对自己的否定。
随后是爹和娘。
他没有动用武器,也没有使用毒药。
他只是用了一些不起眼的手段,让父亲的工地发生了一场意外。
老板携款消失,所有赔偿沦为虚影。
母亲本就脆弱的身体,在日夜奔波与泪水中迅速崩溃。
父亲,那个总说人要挺直脊梁的男人,终于在巨债与绝望面前,弯下了他一向自豪的腰。
看,这就是你们所坚信的东西。
如此脆弱。
“为什么......为什么!”
从低语到嘶吼,他像在向着虚空质问。
“你还好问我为什么?”
他的语气忽然变了,没有讥讽,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他的语调一转,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在陈述事实。
“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的善良,是寄生在强者身上的霉菌。”
你的爱,是捆绑手脚的蛛丝。你的道义,是弱者用来麻痹自己的毒药。”
“它们让你流血,让你痛苦,让你用自己的身体去填补别人的窟窿,然后告诉你,这叫崇高。”
吴忧走到了镜子面前,指着自己的身体。
“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我们源于一体,但你却选择拥抱那些让你变得脆弱、变得愚蠢的东西。你以为那是人性,不,那只是人性里最该被剔除的杂质。”
“你,是病灶。”
“不!不是的!”
吴忧的面庞变得紧张,流露出了很不相称的怒容。
“爱、责任、善意....这些一切的一切,才不是什么杂质,是这些才让我们称得上是人!”
“那不是累赘!那是我们的根!”
“父亲的脊梁,母亲的温柔,是他们教会我们怎么站着!你忘了那个‘人’字怎么写了吗?那一捺,要撑得住!”
“而你,你把这一切都扭曲了!”
“撑住?”
吴忧轻笑出声,像是听到了最滑稽的笑话。
“用什么撑?用嘴巴里的道理?还是用被打断了骨头也要喊疼的硬气?”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撑住。”
随着吴忧一挥手,周遭的环境骤然变化。
原本狭小的、充满油烟的家,变成了数个世界所拼接而成的场景,这里尸山血海,有人在哀嚎,有人在挣扎。
焦黑的大地上,是吴忧迄今为止所有的‘垫脚石’。
“看。”
“这才是我的人字。”
“我的一撇一捺写在了这个世界上!”
我让世界按照我的意志去站,去跪,去消失。”
“而你呢?你的脊梁,连几个街头混混的拳头都撑不住。”
“你的温柔,连一个女孩的坠楼都拦不住。”
“你告诉我,我们两个,谁才是真正的,站着?”
他呆呆地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他脸上的悲愤,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所取代。
他所珍视的、信奉的一切,在对方所展示的、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不....不对。”
“力量不应该如此。”
“力量是为了....”
“为了什么?!”
吴忧截断了她的话,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在逼问犯了错的学生。
“为了保护弱者?然后让弱者心安理得地吸你的血,拖着你一起沉沦?还是为了所谓的正义?去维护一个本就腐朽不堪的秩序?”
“别再用你那套从旧报纸里捡来的、发了霉的词汇来恶心我了。”
“你,和我,只能有一个在这具身体里。”
吴忧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下一刻,他的眼中升起了一种决绝的、玉石俱焚的刚烈。
那是父亲被生活压弯腰前,眼中曾有过的光。
“你说得对。”
“我们中只能有一个在这具身体了!”
说着,吴忧的身形开始闪烁、扭曲,最终迎来了分裂。
吴忧的善意、责任、爱,化作了一个人形。
那人与他一模一样,只是面上充满了愤怒。
他扑了过来。
身后像是有无数虚影,有扛着钢筋的父亲,有在厨房劳作的母亲,有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在夕阳下羞涩的笑靥,有被他从混混手中护下的同学,感激涕零的眼神。
所有他曾守护的,珍视的,为之流血的东西,此刻都化作了燃料,化作了他扑向吴忧的动力。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这个扭曲的、错误的你!”
看着这么一幕,吴忧兴奋了起来、发自内心的高兴了起来。
“你看,这才是你的本质。”
“当你的道理无法说服别人,当你的善良无法感化世界,你剩下的,也只有暴力。”
“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重拳落下,没有惊天动地的场景,只有一个少年的一腔热血。
“不。”
又是一拳打在了吴忧的腹部,传出了闷响。
“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因为你出拳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他人?而我出拳的时候,想着的是自己?”
“你没有!你只是用你的善,让他们习惯了软弱!你用你的责任,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停留在原地!你父亲的脊梁,是被工地上的重物压弯的吗?不!是被你那套人要挺直了活的狗屁道理给绑死的!他若学我半分无耻,半分不择手段,又何至于在尘埃里熬到死?”
“你母亲的温柔,是被生活磨掉的吗?不!是被你那点可笑的孝心给耗尽的!你以为你买件新衣服,她就开心了?她更想要的,是你不必再为钱发愁,不必再看人脸色!”
说着,吴忧的面色变得狠厉。
“你和我,最大的不同,不是自私与无私。”
“而是我,能赢。而你,只会输。”
吴忧右手攥紧,蓄意轰拳,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现在滚出我的身体。”
“这里,没有多余的位置,给失败者。”
空间在这一刻消散了。
连同那尸山血海的地狱绘卷,轰然破碎,化作最纯粹的混沌,然后被个无形的奇点,尽数吞噬。
哥谭天坑的溶洞内。
盘膝而坐的吴忧,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十年光阴,如洞外潮汐,起落无声。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半分人该有的情绪。
无喜、无悲、无哀、无怨、无怒。
他站起身,身上的尘埃无声滑落。
守在一旁的奥利维拉与那道分身同时感应到了。
眼前的人似乎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吴忧了。
吴忧俯下身子,手掌轻抚着地面,喃喃自语道。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