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阳把水泥地晒得发白,毒的很。
学校里依旧是吵得像烧开的水。
课间,吴忧靠在走廊上冰凉的栏杆上,歪着头,瞅着操场上的动静。
那是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
放了学,小胖那辆红色的遥控车,又成了院子里的焦点。
马达嗡嗡地响,搅得空气都油腻腻的。
这次,小胖玩出了新花样,他挺着肚子宣布,谁绕着院子里的老槐树跑得最快,谁就能玩五分钟!
一群半大小子,嗷嗷的叫着。
吴忧也走了过去,站在人群里。
他没有在哨声一响就闷头跑出去。
眯着眼,比划着,扫了一圈坑洼的地面,心里画了画线。
挑了条最顺溜的路。
拐弯的时候,跑在最前头的小子正憋着一股子劲,吴忧的肩膀不偏不倚,轻轻蹭了过去。
那小子脚下一个踉跄,步子全乱,摔了个狗啃泥。
吴忧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气息平稳,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给...给你。”
小胖子老大不乐意,但当着众多人的面还是把遥控器递了过去。
吴忧接了。
塑料壳子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他没有着急着玩。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遥控器,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扎眼的红色。
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小胖子的不舍,其他人的催促、羡慕,还有藏不住的嫉妒,黏糊糊的粘在身上。
这感觉,很舒服。
他终于让车子动了,车子缓慢,平稳地在地上画了个圆,规矩的就跟圆规画的一样。
然后便把遥控器递还给了小胖。
“给你。”
脸上挤出了些腼腆的笑。
小胖愣住了,没想到这“权力”交接得这么痛快。
吴忧这一下,让他在其他孩子眼里变得有点模糊。
他看着小胖抢回宝贝,更加得意地操纵着那抹红色在人群里乱窜,炫耀。
马达声更吵了,孩子们傻乎乎的崇拜和惊叹,就像是一根根绳子,把小胖捆得更紧了。
吴忧心里那点东西,被喧闹声压下去的一瞬间,又猛地弹了起来。
他玩过了。
他摸清楚了,这东西的脆弱。
现在该让它坏掉了。
悄悄地退出了光影,藏进了院角老树的浓荫里。
从书包里,摸出了那卷胶带,胶带上扎着细小的刀片碎片。
他盯着遥控车来回跑的那条路,那条被轮子压得发亮的路。
等着。
等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小胖子吸走的那个瞬间。
小胖正指挥着车子玩一个甩尾,车身在尘土里打着旋,引来一片夸张的叫好。
吴忧动了。
他像影子一样贴近地面,蹲下。
胶带圆滚滚的甩了出去,稳稳的铺在了路的中间。
动作干净利落,胶带和刀片的碎屑在阳光和尘土下了无踪迹。
迅速退回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树干,把自己重新融进昏暗。
红色的车子呼啸着,沿着它熟悉的轨迹冲刺而来。
刺啦。
一声尖锐的、让人牙酸的声音猛地炸开!
车子失控了,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无论小胖怎么按遥控器都没有用。
他一路冲刺,直直的撞在了树根上。
‘哐当’一声翻了个底朝天。
一个轮子还在徒劳地空转,发出“嗡嗡”的悲鸣。
小胖脸上的笑瞬间冻住,然后碎了。
他冲过去,哆哆嗦嗦地捧起他的爱车。
然后,他看见了——两个后轮被胶带死死缠住,胶带下面,密密麻麻的金属尖齿闪着冷光。
好好的车底,已经被扎了个千疮百孔。
“谁?!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小胖的哭嚎撕心裂肺,在黄昏的小院里炸开。
他伸手去撕那胶带,指尖立刻被划破,血珠子渗出来,滴在地上,洇开一小块暗色。
院子里死一样安静。
所有孩子都吓傻了,瞪着那堆红色的残骸,看着小胖流血的手指和满是鼻涕眼泪的脸。
吴忧还站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树影里,静静地看着。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没有得逞的痛快,也没有该有的紧张。
只有一种计划完成后的、冰冷的、空洞的满足。
看。
我说过,它不好看。
现在,没人会羡慕它了。
院子里的那辆红色遥控车,最终的归宿是垃圾堆。
小胖的哭嚎只持续了半天,就被他爹一巴掌扇了回去。
“没出息的玩意!坏了就坏了,老子再给你买一个就是!”
男人粗声大气,脸上却挂不住。
他领着儿子,挨家挨户地问,吐沫横飞,试图揪出那个‘手贱的王八蛋’。
没人承认。
邻里的气氛,因为这件小事,变得有些微妙。
大人们嘴上不说,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和提防。
孩子们也不再扎堆,玩闹声小了许多。
吴忧很满意,他像往常一样吃饭、上学、写作业。
扮演着好学生、好孩子,享受着其他人的赞许。
饭桌上,母亲又把肉丝夹进了他的碗里,动作却有些迟疑。
“忧忧,院子里车子的事,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怕自己真问出了什么。
吴忧抬起头,眼睛干净的像玻璃,映出了母亲的脸。
摇了摇头。
“不知道。”
声音不大,却很稳。
父亲在一旁闷头吃饭,闻言,把筷子重重地在碗沿上一搁,发出“嗑”的一声脆响。
“问他干什么!咱家孩子咱自己不清楚?他哪有那个胆子!”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怒气,与其说是在维护儿子,不如说是在维护自己那套人之初,性本善的道理。
母亲便不再说话了。
吴忧低头,继续扒饭。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维护像一层薄薄的壳,而母亲的怀疑,则是壳下面一根细细的刺。
他心里觉得好笑。
胆子?
这跟胆子有什么关系。
这只是一个结果,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过程,手段,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辆碍眼的车,那个炫耀的胖子,那群愚蠢的追随者,所构筑起来的、小小的权力中心,被他轻而易举地,捏碎了。
就像捏碎一只夏天的蚊子。
几天后,事情似乎平息了。
放学路上,吴忧被堵在了巷子口。
是小胖,还有另外两个高年级的。
巷子很窄,两边是斑驳的墙,夕阳被挡在外面,只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
“就是你,对不对?”
小胖脸上没了得意,只剩下怨毒。
他不敢自己上前,躲在两个大孩子身后。
吴忧没有说话,书包的袋子在手里攥紧了些。
“小子,我哥们问你话呢!”
高个子一把推在吴忧的肩膀上。
“听说你那天跑了第一,玩了车就跑得不见了?”
吴忧的身子晃了一下,站稳了。
他点了点头。
“是我,我去放包了。”
“那就是你了!”
小胖尖叫起来。
“你玩了我的车,车就坏了!你赔!”
“我没有。”
“你就有!”
高个子失去了耐心,伸手就来抓吴忧的衣领。
吴忧侧身,躲开了。
高个子的手落了空,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再次扑上来。
吴忧没有再躲。
他任由对方抓住自己的衣领,瘦小的身体被提得有些悬空。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
就抬着头,看着对方,什么也不要说,也不挣扎。
高个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松了些。
“你看什么看!”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声暴喝。
“你们干什么!”
是吴忧的父亲。
他刚从工地下工,一身的灰,手里还提着个工具袋。
他看见儿子被人揪着衣领,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几步冲过来,一把将那高个子推开,把吴忧护在身后。
“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啊?!”
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嘶哑,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那两个高年级的,被一个成年男人的气势吓住了,愣在原地。
小胖也吓得不敢出声。
“滚!”
父亲指着巷子口,吼了一声。
几个孩子屁滚尿流地跑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
父亲转过身,蹲下来,粗糙的大手在吴忧身上拍了拍,检查着。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吴忧摇了摇头。
父亲松了口气,然后,他看到了儿子校服上那个被扯坏的领口,和上面一个清晰的灰手印。
他眼里的怒火,慢慢变成了一种沉重的、无力的悲哀。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拉起吴忧的手,往家的方向走。
他的手掌很粗,布满了老茧,握得很紧。
吴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因为常年扛重物而微微佝偻的背影。
他想。
这就是你所谓的脊梁骨要挺直吗?
靠嘶吼,靠成年人的体格优势,去吓退几个半大的孩子。
这算什么力量?
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虚弱的咆哮。
如果今天我没有被你撞见呢?
他们会打我,会羞辱我。而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除了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站着挨打,什么用都没有。
真正的力量,是藏在书包里的那卷胶带。
是小胖他爹一家一户的上门质问。
它不会咆哮。
它是无声的,悄然地改变一切,改变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