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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烟机在厨房深处低沉地轰鸣,铁铲刮过锅底,发出刺啦一声脆响。

空气里漂浮着油盐酱醋、廉价菜油和葱花被热油炝过的混合气息,沉甸甸地,灌满了他的鼻腔。

他坐在一张掉漆的小木头板凳上,双脚悬空,晃荡着,够不着水泥地。

低头,看见自己身上那件印着褪色卡通熊的旧T恤,还有摊在膝盖上的一双小手,肉乎乎的,指节处陷着小小的窝。

“忧忧,饭马上就好,再看会儿动画片。”

温柔的女声裹挟着油烟味飘过来。

吴忧循声扭过头。

厨房门口,发黄的灯光笼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围裙的身影。

女人在灶前忙碌着,肩膀随着炒菜的动作微微耸动,门框上放挂着一枚钟表,时针停留在了7上,而客厅里,十四寸的彩电正吵闹着,屏幕中是光怪陆离的色块在闪烁跳跃。

厨房里忙碌的是妈妈,而坐在沙发上,抽着熏人的旱烟,时不时咳嗽的男人则是他的爸爸。

饭菜很快就好了,被妈妈一碟碟的端上了四方小桌。

一盘青椒炒肉丝,青椒切得细碎,汪在浅浅的油汤里,肉丝纤细得近乎羞怯地躲在其中。

一盘番茄炒蛋,鸡蛋金黄,番茄的红汤浸润着鸡蛋。

还有一锅冒着白汽的米饭,粒粒分明。

“快去洗洗手来吃饭。”

母亲解开围裙搭在了椅背上,脸上带着红晕和笑容。

“你爸爸的工地上今天发了些奖金,妈特意给你加的菜。”

说着一筷子鸡蛋便落在了吴忧的碗里。

沙发上的爸爸也熄灭了旱烟走了过来,粗糙的大手上带着洗不掉的铁锈味,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夹起了为数不多的肉丝,放进了吴忧的碗里。

“小子,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吴忧捧起碗,小脸几乎埋了进去。

他扒饭的动作迅捷、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筷子刮过碗壁,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粒米也不曾剩下。

“慢点,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咀嚼的动作,在那个瞬间,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吴忧抬起头,撞进妈妈的眼眸里。

他只是顺从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放慢了扒饭的速度,一口一口,咀嚼得更加用力。

碗筷收拾停当,爸爸挽起袖子在厨房哗啦啦洗碗。

妈妈搬了张更矮的小板凳,紧挨着吴忧坐下。

她拿起一把边缘磨损的旧蒲扇,轻轻摇着,带来一阵阵带着暖意的风,同时翻开吴忧摊在腿上的生字本。

“这人字啊。”

妈妈的声音低柔,带着江南的软糯,粗糙的指腹点了点在本子上歪七扭八的墨迹上。

“这一捺,要写得长一点,拉出去,稳稳的,你看,这样写。”

她的手盖在了吴忧的小手背上,带着他稚嫩的手指在田字格间挪动。

“人,脊梁骨得挺直了,站得稳,才不会被风吹倒,才不会被人看不起。”

吴忧的目光落在作业本上。那个被妈妈带着他重新写过的人字,那一捺果然拉得又长又直,像一根坚韧的竹枝,深深扎进方格里。

他抿着嘴,没有出声。

窗外,暮色渐浓,院子里孩子们的喧闹声骤然拔高,像沸水冲开了盖子。

邻居家的小胖,那个圆墩墩的男孩,正站在路灯昏黄的光圈下,高高举起一辆崭新的遥控汽车。

鲜红的流线型车身,在灯光下折射出塑料特有的廉价而刺眼的光泽。

“看!我爸新买的!能跑老快了!”

周围一圈孩子,个头参差不齐,都仰着小脸,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渴望,嘴里发出“哇”、“真棒”的惊叹,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簇拥着。

吴忧的目光,越过妈妈低头看作业本的肩膀,平静地投向窗外那团喧闹的中心。

他的视线掠过那辆刺眼的红色小车,没有停留,没有波动。

他看的,是小胖因炫耀而兴奋得发红、几乎变形的胖脸。

是那些围拢的孩子眼中赤裸裸的、近乎贪婪的羡慕。

是那辆玩具车在小胖手中随意转动方向时,其他孩子目光随之移动的轨迹。

一种无形的力量,正通过那个红色的塑料壳子,在小范围内无声地流转、集中。

“忧忧也想要吗?”

妈妈察觉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望向窗外,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窘迫。

“那个...等,等下个月,等下个月妈攒够了钱,也给你买一个差不多的,好不好?”

吴忧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回生字本上那个端正的人字上。

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平稳。

“我不要。”

他拿起笔,继续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字帖。

“那个车,不好看。”

夜色浓稠,隔着父母房间的门板,吴忧也能听见父亲的鼾声与母亲的梦呓。

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眸子在黑夜中竟映着窗外的夜光。

他呲溜一下从被窝里滑了出来,赤着脚,穿着黄色的短裤,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踮着脚尖,一步步挪到窗边。

楼下院子里,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投出一个昏黄的、边界模糊的圆。

小胖那辆崭新的红色遥控汽车,像个被遗忘的玩偶,孤零零地躺在光圈边缘的阴影里,一只轮子还滑稽地搭在一块凸起的小石头上。

吴忧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小的身影在窗框里投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没有下楼。

他转过身,无声地走到靠墙的小书桌前。

借着窗外那点可怜的微光,他拉开抽屉,摸索着。

手指精准地避开橡皮、卷笔刀、几颗玻璃弹珠,触到了冰凉的金属,那是一把他削铅笔用的美工刀,刀片还很新。

接着,他又摸到了一卷宽宽的透明胶带。

他坐下来,小小的背脊挺得笔直。黑暗中,只有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心跳淹没的窸窣声。

他小心地掰开美工刀,用指甲仔细地、一片片地将刀片边缘掰碎成更细小的金属尖齿。

然后,他扯出一截胶带,粘面朝上,耐心地将那些细碎的、闪着寒光的金属齿,一粒粒、一排排,均匀地粘牢在胶带上。

动作稳定、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粘好一段,他就用指甲轻轻压紧,再扯出下一截,重复着这微小而精密的工序。

一卷普通的透明胶带,渐渐变成了一条布满尖刺的、沉默的陷阱。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卷特制的胶带小心地卷好,边缘捏紧,拉开书包最里层那个小小的夹层拉链,把它平整地放了进去,再轻轻拉好。

他爬回小床,钻进被窝,闭上眼睛。窗外的路灯,在他合拢的眼睑上投下最后一道昏黄的光痕。

嘴角,一丝微弱的、近乎纯真的笑意,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漾开,随即又迅速隐没在孩童柔和的睡颜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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