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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贤二十三年四月的雨,下得黏糊糊的,像文治六年那个春天,把紫禁城的琉璃瓦都浇成了深灰色。朱允烙攥着八百里急报的手在抖,明黄纸页上“粤王朱允炆寿终正寝”七个字,被雨水洇得发涨,像泡在泪里。

“陛下?”李公公的声音比雨丝还轻,手里捧着的参汤已经温了三次。铜炉里的银骨炭明明灭灭,映着皇帝鬓角的白霜,比去年又多了些。

朱允烙没说话,指尖划过“寿终正寝”四个字。72岁的人了,手抖得握不住笔,可这四个字的笔画,却记得比早朝的礼仪还清楚。文治六年,也是这样的雨天,二哥朱允炆因为私交藩王、私攒兵马被废黜太子位,跪在文华殿的金砖上,玄色蟒袍湿透了,像条落水的蛇。那时父皇朱标还在,掷下的镇纸砸在大哥脚边,碎成了八瓣。

“宣内阁、六部堂官。”他终于开口,声音里裹着痰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劲。李公公刚要转身,又被他叫住,“让太子也来。”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时,带着股湿冷的风。于谦的官帽沾着雨珠,孔雀翎耷拉着,像被打蔫的芦苇。太子朱文坡扶着朱允烙的胳膊,白直裰的袖口蹭过皇帝枯瘦的手腕,触到皮下凸起的筋络,像老树根。

“粤王……”夏原吉刚开口,就被朱允烙摆手打断。

“朕的哥哥,”皇帝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案上的《皇明祖训》上,“文治六年被废,就藩广东,又经历烙炆之战,又回到广东..如今去了。”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落叶归根,该葬回南京孝陵旁。”

“陛下!”礼部尚书杨浦的笏板差点脱手,“粤王是废太子,按祖制,不得入皇陵兆域!”

朱允烙抬眼,浑浊的眼珠里闪过道厉光:“祖制也说,兄弟同气连枝。他再是废太子,也是朱家的子孙,是朕的大哥。”

于谦出列,腰弯得恰到好处:“陛下念及兄弟情分,臣不敢非议。只是葬仪需定规制——用亲王礼,还是……”

“用亲王礼。”朱允烙说得干脆,“但不用太子仪制,免得惊扰先帝。”他看向朱文坡,“坡儿,你觉得呢?”

朱文坡想起南京孝陵的松柏,想起小时候跟着大哥在御花园放风筝,大哥的风筝总飞得最高。他躬身道:“父皇圣明。既全兄弟情,又守朝廷礼。”

“还有,”朱允烙的手指在案上敲着,“朕要去南京送他最后一程。”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滚油,御书房里瞬间炸开了锅。夏原吉急得满脸通红:“陛下!您今年七十有二了,腿脚不利索,八百里路程,万一……”

“朕还走得动。”朱允烙撑着拐杖站起来,龙袍扫过凳脚,发出窸窣的响。他的腿在文治年间亲征时中过箭,阴雨天疼得钻心,此刻却挺得笔直,“总得去看看他最后一面。”

于谦上前一步,声音比雨还凉:“陛下要去,需得定章程——太子监国,内阁留杨士奇辅政,臣随驾。沿途州县清道,纪司先去排查隐患,按亲王仪仗减半备办,既不失礼,又不扰民。”

朱允烙点头:“就依你。”他看着于谦花白的鬓角,突然想起文治六年,大哥被废那天,这老小子还是翰林院编修,站在殿角,脸白得像张纸。

退朝时,朱文坡扶着父亲往暖阁走。廊下的积水里,映着两个佝偻的影子。“父皇,”他轻声问,“您还记得文治三十年,您教我‘孝’字吗?”

朱允烙的脚步顿了顿。当然记得,朱允炆那时刚二十几岁,握着他的手,笔尖在宣纸上走得稳,说“孝就是让爹娘安心”。可后来与吕云瑶密谋……他猛地甩了甩头,把那些乱糟糟的记忆甩开。

暖阁里,江婉荣正给锦被绣云纹。见朱允烙进来,她放下针线,接过他的拐杖:“真要去南京?”

“嗯。”朱允烙坐在铺着狼皮的榻上,“总得去看看。当年若不是吕云瑶……”

“过去的事了。”江婉荣按住他的手,银簪在鬓角闪着光,“二哥在广东,年年托人给我捎荔枝,说让我尝尝岭南的鲜。他心里,还是念着咱们的。”

朱允烙没说话,摸着榻边的紫檀木匣。里面装着文治六年大哥送他的玉佩,碧绿色,刻着“同气”二字。那年大哥被废,这玉佩被搜走,还是父皇走后,偷偷让小太监还给他的。

三日后,銮驾从北京出发。朱允烙坐在特制的马车里,车厢铺着厚厚的棉垫,车轮裹着麻布,走在官道上,颠簸得轻了些。于谦骑马跟在车旁,手里攥着沿途州县的报单,每隔半个时辰就来禀报一次。

“陛下,过了徐州了。”

“陛下,泗州的纪司来报,沿途百姓都已避让。”

朱允烙掀开窗帘,望着窗外飞逝的麦田。四月的麦子刚抽穗,绿油油的,像文治六年大哥被废那天,御花园里的草地。他突然问:“谦啊,你说,朕当年是不是太狠了?”

于谦勒住马,声音隔着车帘传进来:“陛下是天子,先帝世祖废黜是国法,送葬是私情,两者不相悖。”

马车过淮河时,朱允烙睡着了。梦里又回到文治六年的雨夜,二哥跪在地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砸在金砖上,像在数着什么。他想上前扶,却被父皇拉住,眼睁睁看着大哥被侍卫架走,玄色蟒袍在雨里拖出条黑痕。

“陛下醒醒,快到南京了。”朱文坡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车窗外,紫金山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孝陵的松柏黑压压的,像插在地上的剑。

南京的官员跪在城门外,为首的应天府尹浑身湿透,声音抖得像筛糠:“臣……臣恭迎陛下圣驾。”

朱允烙没下车,只让李公公传旨:“粤王灵柩暂安朝天宫,三日后入葬。”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的秦淮河上,想起大哥小时候总说,要在秦淮河边盖座宅子,养一院子的兰花。

入葬前一天,朱允烙拄着拐杖,独自去了朝天宫。灵堂里的白幡在风里飘,像一群展翅的白鸟。他站在灵柩前,看着牌位上“粤王朱允炆”五个字,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大哥,”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来看你了。”牌位上的金漆闪着冷光,像大哥当年看他的眼神,带着怨,也带着疼。

朱文坡远远站着,看见父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灵柩的边缘,枯瘦的手指在木头上划过,像在描摹什么。他想起沈至说过,粤王在广东时,常对着北方的方向发呆,案上总摆着本《论语》,里面夹着片南京的枫叶。

出殡那天,天放晴了。朱允烙坐在轮椅上,由朱文坡推着,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亲王仪仗的幡旗在阳光下飘,却比寻常少了三成,既不失礼,又不张扬,正如于谦定的规制。

孝陵旁的新墓前,司仪官唱喏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朱允烙看着棺木入土,突然对朱文坡说:“把那枚‘同气’玉佩,随大哥去了吧。”

朱文坡从怀里掏出木匣,取出玉佩,轻轻放进棺木。碧绿的玉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滴凝固的泪。

回北京的路上,朱允烙没再说话。马车过淮河时,他又睡着了,这次梦里没有雨夜,只有小时候,大哥牵着他的手,在御花园里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在手里绷得紧紧的,像他们这一辈子的兄弟情,断过,却终究没舍得放开。

于谦站在船头,望着远去的南京城,突然对朱文坡说:“殿下,陛下这趟南京行,不光是送粤王,也是了自己的心愿。”

朱文坡点头,望着父亲在马车上熟睡的脸,皱纹里仿佛舒展了些。他想起《皇明祖训》里的话:“为君者,当公私有别,情理兼顾。”父皇做到了,用一场不逾矩的葬礼,圆了四十年的兄弟情。

阳光斜斜地照进御书房,在金砖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像道横亘的界碑。朱允烙靠在铺着狼皮的榻上,膝盖上搭着江婉荣绣的绒毯,手里摩挲着那只空了的紫檀木匣——装“同气”玉佩的匣子,如今只剩层薄薄的绒布,像褪了色的记忆。

“陛下,宗人府递了牌子,说粤王世子的事,该议了。”李公公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了刚歇下的皇帝。铜炉里的银骨炭烧得温吞,烟线笔直,映着朱允烙鬓角的霜白,比从南京回来时又重了些。

朱允烙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看向案上的宗人府卷宗。封面“粤王世系”四个字是宗人令亲笔写的,笔锋刚硬,像要刻进纸里。他咳了两声,痰盂被李公公及时递到嘴边,喘息片刻才开口:“宣宗人令进来。”

宗人令是年轻的朱志均,进殿时脚步发沉,玄色蟒袍的前襟沾着点尘土——刚从宗人府档案库赶来,手里还攥着本泛黄的《玉牒》。“臣参见陛下。”他跪在地上,声音里带着股霉味,像档案库里的旧纸。

“起来吧。”朱允烙摆了摆手,拐杖在榻边敲了敲,“粤王没了,世子朱文奎,年纪也不小了吧?”

“回陛下,文奎世子今年三十九了。”宗人令翻开《玉牒》,指尖划过“朱文奎”三个字,“是粤王嫡长子,生母是正妃马氏,文治二十三年生,同年册封为世子,按祖制,该袭爵了。”

朱允烙的目光落在窗棂的影子上,恍惚看见文治年间的朱允炆,抱着襁褓里的朱文奎,在御花园的海棠树下逗弄。那时的大哥还没被废,眉眼间带着太子的温厚,说“这孩子哭声亮,将来定是个能担事的”。他喉结滚了滚:“宗人府查过了?没旁的子嗣争袭?”

“查过了。”宗人令的手指在《玉牒》上点了点,“粤王共生三子,次子早夭,三子出继给了远房宗室,按‘嫡长世袭’的规矩,确实该文奎世子袭爵。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粤王是废太子出身,这世袭的仪制,按亲王礼,还是……”

“按亲王礼。”朱允烙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绒毯从膝盖滑下去半尺,露出他打着绑带的腿——从南京回来的路上,旧伤又犯了,走一步都钻心疼。“他爹虽废了太子位,可终究是亲王薨逝,儿子袭爵,没理由降格。”

朱志均叩了个头:“老臣明白了。只是按规矩,需陛下亲批文书,宗人府才能造册,礼部那边也好备仪制。”

“嗯。”朱允烙抬手,李公公赶紧递过朱笔。他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明黄纸上晃了晃,才勉强写下“准”字。墨汁晕开,像朵小小的云,“让宗人府拟旨,就说粤王世子朱文奎,性资端谨,克承父志,袭封粤王。文书发下去,让他……让他秋后来京谢恩吧。”

“臣遵旨。”宗人令捧着朱批的文书,刚要起身,又被朱允烙叫住。

“还有,”皇帝的声音软了些,“告诉他,广东的荔枝好,明年……送些来给皇后尝尝。”

朱志均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让朱文奎记着,北京还有亲人。他重重点头:“臣一定带到。”

消息传到内阁时,于谦正在核阅广东的税册。杨士奇拿着宗人府的抄件走进来,官帽上的孔雀翎颤了颤:“陛下定了,朱文奎袭爵,按亲王礼。”

于谦放下笔,指尖在“粤王”二字上敲了敲:“合乎规矩吗?”

“宗人府查了《玉牒》,嫡长无误,仪制也按亲王来,挑不出错处。”杨士奇翻开抄件,指着“克承父志”四个字,“陛下这话,算是给足了面子。”

“那就拟旨吧。”于谦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新叶绿得发亮,“只是让他秋后来京谢恩,怕是有深意。”

“什么深意?”

“陛下想看看这位新粤王,是不是真能‘克承父志’。”于谦拿起笔,在文书上圈出“广东”二字,“粤地偏远,宗室袭爵,总得让朝廷放心才是。”

礼部尚书杨浦得知消息时,正在给新制的亲王冕服钉珍珠。听见小吏禀报,手里的金线“啪”地断了:“按亲王礼?那得用九旒冕,十二章纹……粤王当年被废,世子袭爵用这么全的仪制,会不会……”

“陛下定的,宗人府核的,能有什么错?”旁边的侍郎接过话,帮他捡起断线,“再说了,文奎世子在广东待了三十多年,没听说有什么过失,去年还帮着纪司查过盐商偷税的案子,算是个懂规矩的。”

杨浦叹了口气,重新穿好金线:“也是。祖制里,废王之子袭爵,本就该按原爵待遇,是我多心了。”他对着冕服上的日月纹出神,“秋后来京谢恩,得让鸿胪寺好好教他礼仪,别失了皇家体面。”

朱允烙的旨意传到宗人府时,朱文奎正在广州的粤王府里整理父亲的遗物。紫檀木书案上,摊着朱允炆手抄的《论语》,最后一页停在“兄弟怡怡”四个字,墨迹洇了又洇,像反复摩挲过的痕迹。

“世子,北京来的旨意。”管家捧着明黄卷轴进来,声音里带着颤。朱文奎转过身,素色直裰的袖口沾着墨——刚抄完父亲的遗诗,字里行间全是对南京的念想。

他接过圣旨,展开时手指有些抖。“克承父志”四个字跳进眼里,突然想起五年那年,父亲抱着他看北方的星,说“陛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将来若有难处,他不会不管”。如今看来,父亲没说错。

“备车。”朱文奎把圣旨小心卷好,放进父亲留下的樟木匣,“去宗人府回话,说我秋后进京谢恩。另外,让人挑些上好的荔枝,用冰窖存着,等入秋了,给皇后娘娘送去。”

管家愣了愣:“世子,荔枝存到秋天,怕是不新鲜了。”

“那就存荔枝干。”朱文奎望着窗外的珠江,水波粼粼,像北京御书房的阳光,“我爹年年给皇后娘娘捎荔枝,这点念想,不能断。”

七月中旬,宗人府的正式文书送到广州,用的是洒金宣纸,盖着宗人府和礼部的红印,把袭爵的仪制写得清清楚楚:秋祭后袭爵,次年正月入京朝贺,冕服按亲王制,俸禄由广东布政司按月拨付,受纪司监督。

朱文奎捧着文书,在父亲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头:“爹,儿子承了您的爵位,定会守好广东,也记着陛下的情分。”香烛的烟在灵前盘旋,像在应和他的话。

消息传回北京,朱允烙正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晒太阳。朱文坡陪着他,手里拿着广东送来的荔枝干,颗颗饱满,裹着层白霜。“父皇,文奎表弟倒是细心,知道用荔枝干代替鲜荔枝。”

朱允烙捏起颗荔枝干,放进嘴里,甜意带着点涩,像陈年的往事。“他爹当年在广东,总说岭南的荔枝,甜里带着股韧劲,像那边的百姓。”他看着远处的角楼,“让他袭爵,不光是全你大伯的情,也是让广东的百姓知道,朝廷没忘了他们。”

朱文坡点头,想起沈至说的广东工商税,今年比去年多了两成,纪司的报单里写着“商户拥护,说是粤王世子督得严”。看来这位表弟,确实像父亲说的“能担事”。

九月秋祭刚过,广州的袭爵仪式如期举行。朱文奎穿着宗人府送来的九旒冕服,站在粤王府的祠堂里,接过管家递来的金印。印把子沉甸甸的,刻着“粤王之宝”四个字,触手冰凉,像接过了父亲四十年的守望。

礼官唱喏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朱文奎望着供桌上父亲的牌位,突然明白叔叔为何坚持按亲王礼——不是为了虚名,是为了告诉他,朱家的子孙,无论经历什么,都得挺直腰杆,守好自己的疆土。

消息传到北京时,御书房的铜炉已经换上了新的银骨炭。朱允烙听着李公公念袭爵的奏报,嘴角露出点浅淡的笑意,往榻边的小几上一靠,竟慢慢睡着了。梦里又回到文治六年的御花园,大哥朱允炆牵着他的手,远处朱文奎的父亲抱着襁褓,阳光落在三个背影上,暖得像块化不开的糖。

江婉荣走进来,见他睡熟了,悄悄给绒毯掖了掖边角。案上的宗人府文书摊开着,“朱文奎袭封粤王”七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枚稳稳当当的印,盖在了岁月的卷宗上。

乐贤二十三年的风,从岭南吹到燕赵,带着荔枝的甜香,也带着祠堂的檀香。御书房的窗棂影子,慢慢移过金砖地,像时光在无声地丈量——丈量着兄弟情分的长度,也丈量着规矩传承的深度。而那道新拟的圣旨,正躺在礼部的案上,等着明年正月,由新粤王朱文奎亲手接过,成为连接南北的又一条线,坚韧,且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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