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贤二十三年的冬雪,落得又急又密,把长乐宫的琉璃瓦盖得严严实实,像敷了层厚厚的糖霜。朱允烙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拐杖在青砖上敲出“笃笃”的响,每一步都像是从骨髓里榨出来的力气。72岁的人了,膝盖上的旧伤在雪天里疼得钻心,可听见内侍说“皇后娘娘又咳了半宿”,什么疼都忘在了脑后。
“陛下慢点。”李公公跟在旁边,手里捧着件貂皮斗篷,大气不敢出。长乐宫的门槛被雪盖了半尺,小太监刚扫出条窄道,朱允烙的龙靴踩上去,还是打了个趔趄。
殿内的地龙烧得旺,却驱不散弥漫的药味。江婉荣躺在铺着白狐裘的榻上,银白的头发散在枕巾上,像落满了雪。听见动静,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朱允烙被人扶着进来,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干菊花:“老东西,这么大雪,你来做什么。”
朱允烙摆摆手,让太监们都退出去,自己拄着拐杖挪到榻边,冰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烫得像团火。“你都这样了,朕能不来?”他的声音发颤,想起二十岁那年,在应天府的绣球会上,这姑娘穿着石榴红的袄子,踩着高跷摘槐树上的风筝,笑起来能把天都照亮。
“还笑。”江婉荣咳了两声,帕子上沾了点红,她赶紧往袖里藏,却被朱允烙拽了过去。他看着那点刺目的红,手突然抖得厉害,拐杖“哐当”砸在地上。
“太医呢?”他吼出声,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殿外的李公公吓得一哆嗦,赶紧领着太医往里跑。为首的老太医是太医院院判,胡子上还沾着雪,跪在榻前就开始把脉,手指搭在江婉荣腕上,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江婉荣拍了拍朱允烙的手,示意他别慌。“老周太医,”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别瞒着,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
周太医把完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最后对着朱允烙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金砖上,闷响一声:“陛下,皇后娘娘……是积劳成疾,加上年事已高,气血两亏,臣……臣尽力了。”
“尽力?”朱允烙突然暴怒,抓起榻边的药碗就往地上砸,青瓷碎片溅了周太医一身,“朕让你尽力!不是让你说这种屁话!”他这辈子没对太医发过这么大火,当年亲征中箭,太医说“怕是保不住腿”,他都没动过怒,可此刻看着江婉荣蜡黄的脸,什么帝王气度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周太医趴在地上,后背的官服被冷汗浸透:“陛下息怒!臣这就开新药方,加三倍药量,只求能……能让娘娘舒坦些。”
“加药量?”江婉荣咳着笑,“老东西你看看,你吓着人家了。”她喘了口气,对周太医说,“院判起来吧,我自己知道,年轻时候疯跑疯闹,骑马射箭样样来,把身子骨的底子都耗得差不多了,能活到七十七岁,够本了。”
朱允烙蹲下身,捡起片药碗的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不够。”他的声音哑得像哭,“朕还没跟你再过够年,你不能走。”
江婉荣伸出手,颤巍巍地摸他的脸,指腹划过他眼角的皱纹:“还记得文治二十七年不?我怀着坡儿,想吃南京的梅花糕,你半夜翻墙出去给我买,回来被父皇罚在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
“记得。”朱允烙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眼眶发热,“那梅花糕凉了,你还吃得津津有味,说沾了雪,更甜。”
“可不是嘛。”江婉荣的眼神飘向窗外,像是看见了当年的雪,“后来你总说,我这身子是铁打的,生完三个儿子还能跟着你去猎场,一箭射穿了狐狸的眼睛。”她笑了笑,咳得更厉害了,“哪有什么铁打的身子,不过是那时候年轻,经得起折腾。”
周太医趁机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开药方,笔尖在纸上抖得不成样。李公公在旁边看着,想起皇后年轻时,跟着陛下微服私访,在南京的粥棚里给百姓盛粥,手腕有力得很,哪像现在这样连帕子都快攥不住。
朱允烙接过周太医递来的药方,看都没看就扔给李公公:“让人赶紧去抓药,用最好的药材,少了一味,朕摘了太医院的牌子!”
“陛下,”江婉荣拉了拉他的袖子,“别为难他们。我想吃你做的藕粉羹,小时候你娘教你的那种,放桂花糖的。”
朱允烙愣了愣。他这辈子除了批奏折,啥也不会做,当年在南京学做藕粉羹,差点把砂锅烧炸了,还是江婉荣笑着帮他收拾的烂摊子。“朕……朕试试。”
他拄着拐杖往小厨房挪,李公公想跟着,被他喝住:“都别来,朕自己来。”小厨房里的铜锅擦得锃亮,是江婉荣让人备着的,说陛下偶尔想喝口热汤,方便。朱允烙笨手笨脚地舀藕粉,热水倒进去,结了好些疙瘩,他急得直冒汗,用勺子杵了半天,也没弄开。
“还是我来吧。”江婉荣不知什么时候被小太监扶着站在门口,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像个圆滚滚的雪球。她挪到灶台前,接过勺子,手腕轻轻搅动,那些疙瘩就慢慢化了,变成细腻的糊状。“放桂花糖得最后放,不然会苦。”
朱允烙看着她的侧脸,鬓角的白发沾了点面粉,突然觉得这画面比任何圣旨都珍贵。“等你好了,朕天天给你做。”
“好啊。”江婉荣盛了碗藕粉羹,递给他,“你先尝尝,看退步没。”
朱允烙舀了一勺,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桂花的甜混着藕粉的香,和当年在南京吃的一个味。“没退步,比当年还好吃。”
江婉荣笑了,自己也舀了一勺,慢慢咽下去,眼里的光亮了些:“老东西,骗我呢。”
雪下到傍晚才停,长乐宫的药味里,终于掺了点桂花糖的甜。朱允烙守在榻边,给江婉荣读刚送来的奏折,读到朱文堂在廊坊养的马下了崽,江婉荣笑出了声;读到朱文尘的农书加印了,她点了点头;读到沈至的工商税报表,她轻声说:“这孩子,倒是个会过日子的。”
周太医又来复诊,这次把脉的时间长了些,起身时,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陛下,娘娘的脉相……稳了些,看来藕粉羹比药管用。”
朱允烙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算你识相。”
夜深了,朱允烙就在榻边的软椅上歪着,手里还攥着江婉荣的手。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了些,不像前半夜那样急促。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朱允烙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 77岁的岁月,像一碗熬得稠稠的藕粉羹,虽有渣滓,却甜得让人舍不得放下。
李公公在殿外守着,听见里面传来陛下的鼾声,轻手轻脚地往里瞥了眼——皇帝歪在椅子上,皇后的手还在他手里攥着,两人的头发都白了,在月光里像两丛盛开的芦花。他悄悄退出去,给殿门挂上厚厚的棉帘,心里念叨着:天快亮了,雪也停了,皇后娘娘肯定能好起来。
乐贤二十三年十二月的雪,下下停停,把紫禁城的宫墙染成了淡青色。朱允烙的日子突然变得简单,像御膳房蒸的白馒头,没什么花样——卯时早朝,辰时散朝,而后便攥着拐杖,让小太监搀扶着往长乐宫赶,雷打不动。
“陛下,御书房还有三份急折没批呢。”李公公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个紫檀木匣子,里面全是各部院递上来的要紧事。走到长信门时,朱允烙的脚步顿了顿,膝盖在雪地里僵得厉害,他却摆了摆手:“拿长乐宫去批。”
长乐宫的偏殿被临时改成了小书房,案上堆着奏折,旁边却放着个炭盆,烤着江婉荣爱吃的蜜饯。朱允烙批奏折时,总时不时往里间瞟,听见咳嗽声就搁下笔,拄着拐杖挪进去看看,掖掖被角,或是倒杯温水。
“允烙,你这哪是当皇帝,是当看守呢。”江婉荣靠在软枕上,脸色比前些天好了些,能喝下半碗粥了。她看着朱允烙把奏折搬到床边,笔尖悬在纸上,耳朵却支棱着听她的动静,忍不住笑。
“朕乐意。”朱允烙头也不抬,在奏折上画了个圈——那是同意户部增拨冬衣的意思,“当年你怀着文堂,在猎场追兔子,朕不也跟着你跑了一下午?”
江婉荣咳了两声,眼里泛起潮气:“那时候年轻,现在……”
“现在也一样。”朱允烙放下笔,握住她的手,“你在哪,朕在哪。”
这话传到后宫,各宫的妃嫔都犯了难。按规矩,每日卯时得去给皇后请安,可如今陛下守在长乐宫,她们去了不是碍眼吗?贤妃周氏领着几个份位低的嫔妃,在宫门口徘徊了半晌,最后还是让太监把熬的燕窝递了进去,自己没敢进门。
“陛下眼里啊,现在就只有皇后娘娘了。”周氏回自己宫里时,对着铜镜叹气。她刚入宫那年,陛下还夸过她的字好,可自皇后病重,他连各宫的份例单子都懒得看,全交给太子代批了。
朝臣们的反应比后宫更激烈。早朝时,于谦站在阶下,看着皇帝眼下的青黑,忍不住出列:“陛下,大同卫的军报说北境有异动,需您亲批调兵文书。”
朱允烙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些倦意:“让太子先看,圈出要紧的给朕。”
“陛下!”都御史张震的笏板差点戳到地砖,“国不可一日无君!您日日守在后宫,朝政都快堆成山了!”
朱允烙的脸色沉了沉:“张御史是说,朕守着皇后,就不是君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当年太祖爷打仗,马皇后病重,他照样守在帐里三日不挪窝,怎么没人说他不是君?”
这话把张震噎得直翻白眼,却没敢再顶嘴。朱文坡赶紧出列打圆场:“父皇,儿臣已与于首辅商议,每日辰时将急折汇总,送到长乐宫由您御批,其余琐事,儿臣与内阁先拟了章程,您过目即可。”
朱允烙这才缓和了脸色:“如此甚好。”
可到了十二月初,朱允烙又出了新章程——他让人在江婉荣的床边打了个地铺,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说夜里方便照看。这下不光朝臣炸了锅,连江婉荣都急了。
“你这是胡闹!”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指着地铺,“天子哪有睡地上的?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谁爱笑谁笑。”朱允烙正弯腰铺被子,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点灰,“你夜里咳嗽,朕听得清楚。”
江婉荣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你这样熬,是要把龙体拖垮啊!”
“朕的龙体自己有数。”朱允烙直起身,用袖口给她擦眼泪,动作笨得像个毛头小子,“当年在南京治水,朕在堤坝上睡了半个月,不也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于谦就领着宗人令朱志均、吏部尚书胡安常等人堵在了长乐宫门口。老首辅捧着本《大明会典》,跪在雪地里:“陛下,《会典》载明‘天子居所需合礼制’,打地铺于礼不合,请陛下迁回养心殿!”
朱志均跟着叩首:“陛下,宗室诸王都在等着您的年节赏赐旨意,您若总在后宫,恐寒了宗亲的心!”
朱允烙站在廊下,看着跪在雪地里的老臣,拐杖在青砖上敲了敲:“于首辅,你伺候朕三十年,该知道朕的脾气。皇后不好,朕哪也不去。”他弯腰扶起于谦,“《会典》是人写的,人情也是人做的。朕是天子,也是丈夫,这点情理,总该讲吧?”
于谦的官帽上落了层雪,像顶着团棉花。他望着皇帝鬓角的白霜,突然想起文治年间,陛下还是太子时,为了给皇后寻一味药材,亲自去五台山求了三天三夜。他叹了口气:“陛下要守着皇后,臣不拦。但朝政不能荒,臣请太子监国,陛下每日批折不少于两个时辰。”
“准了。”朱允烙点头,“让太子把折子送来吧。”
朱文坡赶来时,正看见父亲扶着于谦往殿里走,雪落在两人的肩头,像盖了层薄纱。他心里一暖,转身对跟着来的言官们说:“都散了吧,父皇心里有数。”
那以后,长乐宫就成了个奇怪的地方——里间是病榻,床边是地铺,外间的案上堆着奏折,太子和内阁大臣轮流来汇报,朱允烙批折时,江婉荣就在旁边听着,偶尔插句嘴。
“沈至的工商税报上来说,广东的商户愿意多缴一成,支援北境。”朱文坡念着奏折,见江婉荣点了点头,“母后觉得可行?”
“商户自愿就好,别强逼。”江婉荣的声音还有些哑,“当年你外祖父在江南开布庄,最恨官府强捐。”
朱允烙提笔在奏折上写“依议”,嘴角带着笑:“还是你娘懂商户的心。”
到了腊月二十,宫里开始挂灯笼,长乐宫也沾了点喜气。江婉荣能下地走几步了,朱允烙就扶着她在廊下看雪,两人的影子在雪地里挨得紧紧的,像年轻时那样。
“允烙,年三十的家宴,你总得回养心殿主持吧?”江婉荣靠在他身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爆竹声。
“让太子主持。”朱允烙裹紧了她的斗篷,“朕在这儿陪你守岁。”
“你啊……”江婉荣没再说下去,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闻着那股熟悉的龙涎香,像找到了安稳的港湾。
除夕夜,长乐宫的炭盆烧得旺旺的,朱允烙给江婉荣剥橘子,李公公在旁边念着各宫的贺表。当钟楼敲过十二下,远处的爆竹声连成一片,朱允烙举起杯温水,碰了碰江婉荣的杯子:“新年快乐,婉荣。”
江婉荣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新年快乐,允烙。”
乐贤二十四年三月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斜斜地贴在长乐宫的窗纸上。江婉荣坐在铺着白狐裘的榻上,手里捏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嚼着,碎屑落在素色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朱允烙坐在旁边的杌子上,手里端着碗温热的杏仁酪,眼睛亮得像年轻时猎场里的星。从年后开始,皇后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今早居然能自己扶着栏杆走半盏茶的路,还说想吃御膳房新做的玫瑰酥,这让七十三岁的皇帝乐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江婉荣咽下桂花糕,接过杏仁酪抿了口,银白的鬓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允烙,你看我是不是好了?昨儿个夜里没咳嗽,今早还能闻到院子里的玉兰香。”
“是是是,好了,全好了。”朱允烙帮她理了理衣襟,指尖触到她腕上的玉镯,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发暖。这镯子是文治八年他送的定情物,玉面上的划痕比当年深了些,像刻着两人走过的岁月。
旁边的贴身宫女春桃正给炭盆添银骨炭,见这光景,眼圈红了——前阵子皇后水米不进,陛下抱着她的手掉眼泪,那绝望的样子,宫里的人看了都揪心。如今总算熬出点亮色,连殿角的玉兰花都像是专为这日开的,白得晃眼。
吃过晌午的粥,江婉荣说想去御花园走走。朱允烙赶紧让人备了软轿,却被她摆手拦住:“我自己能走,你扶着我就行。”她攥着皇帝的手,一步一步挪出长乐宫,龙袍的下摆和凤袍的流苏缠在一块儿,像两棵长到了一处的老树根。
御花园的草刚冒绿芽,踩上去软乎乎的。江婉荣指着假山上的迎春花:“你看那黄灿灿的,像不像我刚嫁你的时候,你给我簪的那支步摇?”
朱允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恍惚看见二十岁的江婉荣穿着石榴红嫁衣,站在应天府的庭院里,步摇上的珠串晃得他眼晕。“像,比步摇还好看。”他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汗浸湿了她的指缝。
走了没半盏茶的路,江婉荣就喘起来,额角沁出细汗。朱允烙赶紧扶她在亭子里坐下,春桃递上帕子,她擦了擦汗,笑着说:“不中用了,才走这么几步就累。”
“不累不累,咱歇够了再走。”朱允烙给她捶着背,动作笨得像头熊,却捶得很轻,生怕弄疼了她。远处传来小太监们的笑闹声,是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文治年间他们在御花园放的那只,线在风里绷得紧紧的。
回到长乐宫时,日头已经偏西。江婉荣靠在榻上,听朱允烙念奏折,说到朱文堂在廊坊的马场赚了银子,要给皇后打个纯金的长命锁,她笑出了声;说到朱文尘的农书加印到第三版,她点了点头:“尘儿这孩子,总算把心思用对地方了。”
念到沈至的工商税报表,朱允烙顿了顿:“南直隶的商户又多缴了两成,说是感念皇后娘娘仁德。”
江婉荣的眼皮慢慢沉下来,声音轻得像羽毛:“商户们……不容易,别让他们……多缴。”
“知道了。”朱允烙把奏折合上,掖了掖她的被角,“你困了就睡会儿,朕在这儿批折子。”
春桃刚点上灯,江婉荣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像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朱允烙坐在案前,拿起朱笔,却怎么也写不下去。案上的奏折堆得老高,有北境的军报,有南直隶的赈灾文书,可他的目光总往榻上瞟,看她的呼吸匀不匀,看她的睫毛颤没颤。
铜漏滴答滴答地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亥时,李公公进来换茶,见陛下还在批折,小声劝:“陛下歇会儿吧,天晚了。”
“没事。”朱允烙蘸了点墨,在军报上画了个圈,“北境的兵得尽快调,别让冻着。”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累,是心里那点莫名的慌,像初春的冰面下的暗流。
子时的梆子敲过,朱允烙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他走到榻边,江婉荣还睡着,脸色在灯影里显得格外平和。他俯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凉的,像握着块玉。
“婉荣,我也睡一会啊,就一会。”他趴在床沿上,龙袍的袖子盖在她的手背上,鼻尖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这香味陪了他五十多年,从南京的初见到北京的相守,像刻在骨子里的安稳。
他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又回到应天府的绣球会,她穿着石榴红的袄子,笑着朝他扔来绣球,绣球砸在他怀里,暖得像团火。
后半夜的风突然紧了,卷着窗纸呜呜地响。朱允烙被冻醒时,铜漏正好指向丑时三刻。他迷迷糊糊地攥了攥手,却没感受到往常的回握——江婉荣的手,凉得像冰。
“婉荣?”他猛地抬起头,灯影里,她的眼睛闭着,嘴角那抹笑还凝着,可胸口却没了起伏。“婉荣!婉荣!”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凉。
“来人!快来人!”朱允烙的声音劈了叉,像被撕开的布帛。守在殿外的李公公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看见榻上的情形,“扑通”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陛……陛下……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他刚要往外跑,朱允烙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快去!让周太医滚过来!现在!立刻!”
李公公连滚带爬地奔向太医院,棉靴在雪地里踩出深一脚浅一脚的印。长乐宫里,朱允烙把江婉荣抱在怀里,她的身子软得像没有骨头,头靠在他肩上,银白的头发蹭着他的脸颊,冰凉刺骨。
“婉荣你醒醒,看看我啊……”他的眼泪砸在她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你说过要陪我看今年的玉兰花开,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周太医带着三个太医赶来时,朱允烙还抱着江婉荣,龙袍上沾了她的头发。老太医颤抖着给皇后把脉,手指刚搭上去,脸色就灰了,他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皇后娘娘……殡天了……”
“殡天?”朱允烙像没听懂,抱着江婉荣的手紧了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周太医不敢抬头,重复道:“娘娘……已经去了……”
“放屁!”朱允烙突然暴怒,猛地推开江婉荣的身子,反手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刀已经捅进了周太医的胸口。“让你胡说!让你咒她!”他嘶吼着,像头受伤的野兽。
侍卫们吓得魂飞魄散,却没人敢上前。李公公刚要开口劝,朱允烙挥刀就砍,刀风扫过他的胳膊,血“噗”地喷出来,溅在明黄的帐幔上,像朵妖异的花。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李公公捂着流血的胳膊,疼得浑身发抖,却还在哭喊,“太子!快请太子来!”
春桃也顾不上害怕,连滚带爬地冲出长乐宫,和李公公分头往东宫跑。凌晨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朱文坡正在东宫批折,听见外面的喧哗,刚打开门,就见春桃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跪在雪地里哭喊:“殿下!快去长乐宫!皇后娘娘……娘娘她……”
“母后怎么了?”朱文坡的心猛地沉下去,抓起披风就往外跑,白直裰的下摆扫过雪地里的血痕——是李公公留下的。他跑得太快,好几次差点滑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长乐宫”三个字在打转。
赶到长乐宫时,殿内的灯还亮着,却亮得人眼晕。朱允烙拄着那把染血的刀,呆呆地站在榻边,江婉荣躺在榻上,嘴角的笑还凝着,像睡着了一样。周太医的尸体倒在地上,血染红了金砖,李公公捂着胳膊蜷缩在角落,疼得直哼哼。
“父皇!”朱文坡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朱允烙,“您冷静点!母后她……”
朱允烙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团烧残的火:“坡儿,你娘她……睡着了,她说让我等她醒……”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个迷路的孩子,“她还笑呢,你看……”
朱文坡看着母亲安详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滚烫地砸在手上。他扶住父亲的肩膀,声音哽咽:“父皇,母后走得安详,咱们……咱们得让她走得体面。”
朱允烙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江婉荣的脸,仿佛要把那最后的笑容刻进骨子里。殿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呜呜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御花园的玉兰花,不知何时落了一地,白得像雪,也像泪。
天快亮时,于谦带着内阁大臣们赶到,见殿内的惨状,都沉默着跪下了。老首辅望着榻上的皇后,又看看失魂落魄的皇帝,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在晨雾里飘得很远:“陛下,该请礼部拟丧仪了。”
朱允烙还是没动,只是伸出手,轻轻拂过江婉荣的鬓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婉荣,”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天亮了,你怎么还不醒……”
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江婉荣的脸上,那抹最后的笑容,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说:允烙,我等你很久了,这次换你慢慢来。
长乐宫的灯油燃得飞快,天亮时已添了三回。朱允烙还拄着那把染血的刀站在榻边,龙袍下摆的血渍凝成了深褐色,像块干涸的泥。几个老太监战战兢兢地围上来,手里捧着素白的孝服,想给江婉荣换上,刚伸出手,就被皇帝眼里的死寂钉在原地。
“陛下,该给娘娘换衣了。”为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膝盖在金砖上磨出细碎的响。他伺候了四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朱允烙——不吼不骂,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可那井底下藏着的戾气,比乐贤十二年废太子朱文坡时还吓人。
朱允烙没说话,只是缓缓转过头。晨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珠上,竟没映出一点光。老太监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慌忙低下头,指挥小太监们上前。软布沾着温水擦过江婉荣的手时,朱允烙突然动了,刀鞘“哐当”砸在地上,惊得众人手一抖。
“轻点。”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她怕疼。”
小太监们的动作瞬间轻得像棉花,换孝服时连呼吸都屏住了。素白的衣料裹住江婉荣的身子,银白的头发梳成髻,插着那支文治八年的玉簪——朱允烙亲手给她插的,手抖得好几次没对准发孔。插好时,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还是这么好看。”
换完衣,该入梓宫了。那口金丝楠木棺材是十年前就备好的,朱允烙当时还打趣说“太早了太早了,咱还得活二三十年”,此刻却像座沉在水底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八个抬棺的内监刚要动手,朱允烙突然横过刀,刀刃对着他们:“抬稳了。”
内监们的脸煞白,手忙脚乱地用绸带裹住棺底,一寸一寸往偏殿挪。朱允烙就跟在旁边,脚步踉跄得像醉汉,眼睛死死盯着棺木,仿佛那里面躺的不是尸体,是易碎的琉璃。
梓宫停在偏殿正中时,太阳已经升高了。后宫的妃嫔们闻讯赶来,黑压压跪了一地,素色裙裾铺在青砖上,像片开白的芦花。贤妃周氏想上前哭拜,刚走两步就被李公公拦住——他胳膊上的伤口草草包了层布,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娘娘别去,陛下现在谁都不认。”
柳贵妃望着朱允烙的背影,他正蹲在梓宫旁,用袖子擦着棺木上的浮尘,动作慢得像在绣花。她突然想起刚入宫那年,皇后笑着给她递桂花糕,说“陛下嘴硬心软,你多担待”,眼泪顿时涌了上来,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帕子。
朱文坡在殿外站了许久,听着里面死寂的空气,终于深吸口气迈进去。他没去看跪满地的妃嫔,径直走到父亲身边,白直裰的袖口扫过地上的刀鞘:“父皇,早朝……”
“免了。”朱允烙头也没抬,手指抚过棺木上的雕花,那是他亲手描的缠枝莲,“让于谦看着办。”
朱文坡点点头,转身对侍立的太子詹事使了个眼色。詹事会意,赶紧退出去拟旨——停朝三日,国事暂由内阁会同太子处理。做完这些,他又回到偏殿,见司礼监的人正捧着些物件过来,都是江婉荣生前常用的:玉梳、银镜、装桂花糕的锡盒……
“按规矩,该选几件陪葬。”秉笔太监哆哆嗦嗦地汇报,还没等朱文坡开口,朱允烙突然暴起,手里的刀劈头就砍过去!刀锋擦着太监的耳朵掠过,钉在旁边的柱子上,震得梓宫都晃了晃。
“不许动她的东西!”他嘶吼着,眼睛红得要滴血,“谁也不许碰!”
太监们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怀里的物件撒了一地。朱文坡赶紧抱住父亲,感觉他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父皇息怒,儿臣让他们都走,都走!”
朱允烙挣扎了两下,力气却突然泄了,瘫在儿子怀里,嘴里喃喃着:“那是她的梳子……她每天都用……”
朱文坡的心像被针扎了,扶着他坐在梓宫旁的杌子上,自己跪在地上,声音放得极轻:“父皇,儿臣知道您心疼母后。可后事还得办,老二老三在藩地,要不要让他们回来送送母后?”
朱允烙没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棺木,仿佛没听见。朱文坡又问了一遍,他才缓缓转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积着泪,像两汪浑浊的水。
“父皇不说,儿臣就当您答应了。”朱文坡给旁边的太子洗马使了个眼色,“快拟信,让二弟三弟带着世子,立刻返京。”
洗马刚要起身,朱允烙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指甲深深掐进布帛里。洗马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朱文坡赶紧掰开父亲的手,轻声道:“是让他们回来给母后磕头,父皇放心。”
朱允烙的手慢慢松开,又落回膝盖上,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朱文坡看着他这模样,鼻子一酸,别过头去给洗马使眼色,让他赶紧走。
洗马连滚带爬地冲出长乐宫,撞在赶来的于谦身上。老首辅扶住他,见他手里的信纸抖得不成样,眉头瞬间皱紧:“太子有令?”
“是……是让廊王和永王……带世子返京……”洗马喘着粗气,“陛下他……他不太好……”
于谦点点头,接过信纸看了眼,递给身后的内阁中书:“快送驿站,用八百里加急。”他望着长乐宫紧闭的殿门,鬓角的白发在风中颤了颤,“告诉两位王爷,路上别耽搁,皇后……等不起了。”
消息传到廊坊时,朱文堂正在马场教朱遵镯骑小马。枣红马性子烈,把朱遵镯颠得直笑,林氏在廊下看着,手里的针线活都停了。驿卒冲进马场时,朱文堂还打趣说:“是不是父皇又夸我马场办得好?”
等看清信上的字,他脸上的笑瞬间僵了,手里的马鞭“啪嗒”掉在地上。“母后……母后没了?”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反复看着“速返京”三个字,突然抓住驿卒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林氏赶紧抱住吓哭的朱遵镯,接过信纸看了,眼泪顿时涌了上来:“快备车!别耽搁!”
朱文堂像没听见,疯了似的往内院跑,边跑边喊:“我的朝服呢?遵镯的素服!快找出来!”他冲进书房,看见墙上挂着去年给母后画的肖像,画里的江婉荣笑着,手里还拿着他送的马鞭,眼泪突然决堤,“我上个月还说要给母后送匹好马……”
永年城的朱文尘正在竹影轩教书,安氏端着刚熬好的莲子羹进来,见他对着《农桑要术》发呆,笑着打趣:“又看入迷了?”
朱文尘抬起头,手里捏着沈至送来的工商税报表:“你看,永年的盐碱地改良见成效了,今年能多收两成粮,正好给母后当贺礼。”
话音刚落,驿卒就闯了进来,信纸在他手里飘得像片枯叶。朱文尘接过信,手指刚碰到“皇后崩”三个字,就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报表散落一地。安氏赶紧扶住他,看见信上的字,腿一软差点跪下。
“遵锦呢?”朱文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快叫他来,咱得回京……”
朱遵锦刚在院子里写完大字,手里还捏着毛笔,听见父亲的声音跑进来,见父母都红着眼,懵懂地问:“怎么了?”
“奶奶……奶奶走了。”安氏把儿子搂在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咱得去给奶奶磕头。”
朱文尘看着儿子茫然的脸,突然想起去年回京,母后还摸着遵锦的头说“这孩子像他爹,安静”,心里像被剜了块肉。他捡起地上的报表,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晕开,却还是能看清“永年增产”四个字,喉咙里像堵着团棉絮。
两封急信在官道上飞驰时,长乐宫的偏殿依旧静得可怕。朱允烙坐在梓宫旁,一坐就是半天,偶尔伸手摸摸棺木,像在确认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朱文坡跪在旁边,陪着他沉默,听着铜漏滴答滴答地走,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
后宫的妃嫔们还跪在殿外,膝盖都麻了,却没人敢动。贤妃周氏让小太监送些点心给太子,被朱文坡摆手拒绝了:“你们都回去吧,守在这里也没用。”
周氏望着殿内那两个身影,突然明白——这宫里最痛的,不是她们这些妃嫔,是那个守着棺木的老皇帝,和那个跪着陪他的太子。一个丢了伴了一辈子的人,一个丢了娘。
傍晚时,朱允烙突然站起身,踉跄着走向殿外。朱文坡赶紧扶住他,以为他要去别处,他却停在廊下,望着御花园的方向。那里的玉兰花落了满地,白得像雪。
“她最喜欢玉兰。”他轻声说,像在跟空气说话,“那年在南京,她折了枝插在瓶里,说比宫里的香。”
朱文坡没说话,只是扶着他的胳膊,感觉父亲的手凉得像冰。远处传来驿站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在寂静的宫城里,像在为远方的归人指路。
长乐宫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时,朱允烙的影子被门轴切得支离破碎。他背对着殿外的人,龙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血渍,一步步挪到江婉荣常坐的软榻前,伸手抚摸着榻上的锦垫——那里还留着她体温的余温,像冬日里没燃尽的炭。
“陛下……”李公公捂着包扎好的胳膊,刚要推门,就被朱文坡拦住。太子的白直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轻轻摇头:“让父皇一个人待会儿。”
殿外的青砖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后宫妃嫔们的素服裙摆沾了雪水,冻得发僵却不敢动,贤妃周氏的帕子早就哭湿了,攥在手里像团烂棉絮。朱文坡跪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紧闭的朱漆门上,那门上的铜环在风里轻轻晃,像谁在无声地叩门。
午时刚过,廊坊来的驿马就踏破了宫门的寂静。朱文堂骑着“照夜雪”直冲长乐宫,石青便袍上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拍,怀里抱着睡得正香的朱遵镯。林氏跟在后面,手里攥着给皇后绣了一半的寿屏,针脚歪歪扭扭的——接到信时正在赶工,针扎破了手指也没察觉。
“大哥!父皇呢?”朱文堂把儿子塞给林氏,膝盖“咚”地砸在青砖上,震得旁边的朱遵镯哭了起来。他抬头看见紧闭的宫门,声音陡然拔高,“母后……母后真的……”
朱文坡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腾出位置。林氏抱着哭闹的朱遵镯,屈膝跪下时,寿屏从怀里滑出来,落在雪地里,素白的绢面上,刚绣好的“松鹤延年”沾了泥点。
未时三刻,永年城的车马也到了。朱文尘的青布袍下摆磨出了毛边,安氏扶着他,手里的包袱里露出半块干硬的饼——路上怕耽误时辰,只来得及啃几口。朱遵锦被奶娘抱在怀里,小脸红扑扑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出手去够朱文尘脸上的泪。
“大哥。”朱文尘的声音比廊坊的风还涩,跪在朱文堂旁边,膝盖陷进积雪里,“父皇他……”
“在里面。”朱文坡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从昨天起就没出来过。”
兄弟三人并排跪着,身后是各自的家眷,再往后是黑压压的妃嫔和宫监。长乐宫的门像道无声的界碑,把生与死、醒与醉隔在两边。朱遵镯的哭声和朱遵锦的咿呀声混在一块儿,让这肃穆的场合多了点活气,却更让人心里发堵。
暮色四合时,于谦穿着素色孝袍来了。老首辅的官帽摘了孔雀翎,腰间系着白麻带,走到宫门前,对着紧闭的大门深深一揖:“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后娘娘的葬礼,需得早日定夺。”
门里没有动静,只有风卷着雪沫子,在门轴缝里呜呜作响。
于谦又道:“臣已让礼部拟了丧仪章程,按皇后礼制,需停灵三七,而后入葬孝陵。殉葬之物……”
“哐当”一声,门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吓得朱遵镯又哭了起来。于谦闭了嘴,对着宫门再揖,转身对朱文坡说:“殿下,老臣只能做到这儿了。”
朱文坡望着宫门,点了点头:“于首辅放心,有我在。”他转向身后的礼部尚书杨浦,“杨大人,按祖制办事吧,所有文书先送东宫,我来批。”
杨浦躬身应道:“臣遵旨。只是……殉葬之物需从皇后寝宫取用,如今宫门不开……”
“去珍宝阁。”朱文坡打断他,“挑些母后生前喜欢的玉器、摆件,先凑着。”
杨浦愣了愣:“可按规矩,需有皇后私物……”
“规矩是死的。”朱文堂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母后最疼我,她梳妆台上那支玉簪,总说等遵镯长大给孙媳妇,可现在……”他说不下去,抓起地上的雪就往脸上抹。
朱文尘默默点头:“大哥说得是,先用珍宝阁的,等宫门开了,再补上私物。”
杨浦叹了口气:“臣这就去办。”他转身时,看见朱遵锦正伸出小手,去够父亲脸上的泪,心里突然一酸——这宫里的孩子,总要学着过早承受离别。
珍宝阁的太监们被连夜叫起来,举着灯笼在库房里翻找。杨浦拿着清单,在玉器架前踱步:“皇后娘娘生前素雅,那些镶金嵌宝的太张扬,要素玉的。”他指着支羊脂玉簪,“这个像当年陛下送的定情物,包起来。”又拿起个青玉如意,“这个娘娘常用来压书卷,也带上。”
小太监们捧着锦盒往外走时,杨浦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皇后还带着太子和两位王爷在御花园放风筝,那时的她,玉簪上总别着朵新鲜的玉兰,笑声能传到神武门。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把那支玉簪又摸了摸,像是能摸到点当年的温度。
长乐宫门前的雪积了又化,化了又积。朱文坡每天卯时起身,先去宫门前跪半个时辰,再去东宫处理政务,午时回来唤兄弟们吃饭,夜里就睡在宫门外的临时毡帐里。
朱文堂性子急,跪了两天就坐不住,总想去撞门,被林氏死死拉住:“你要逼死父皇吗?”朱遵镯似懂非懂,抱着父亲的脖子说:“爷爷不出来,遵镯给爷爷送糖吃。”
朱文尘则把带来的农书摊在雪地上,一边看一边等。安氏问他看什么,他说:“母后生前总问永年的麦子长得怎么样,等宫门开了,我好告诉她。”朱遵锦在旁边抓雪玩,把雪团成小球,往宫门的方向扔,奶声奶气地喊:“爷爷,出来玩。”
妃嫔们的膝盖早就跪肿了,有人偷偷垫了棉垫,被贤妃周氏瞪了回去:“皇后娘娘待咱们不薄,这点苦都受不住?”可夜里没人时,她自己也会悄悄揉着膝盖,望着宫门掉眼泪。
第五天头上,于谦又来了。这次他没去叩门,只是站在远处看了看,对朱文坡说:“南直隶的赈灾粮该发了,商户们按工商税多缴的部分,等着陛下的旨意才能动。”
朱文坡接过文书,在上面批了个“准”字:“于首辅按这个办,事后我跟父皇解释。”他顿了顿,“劳烦首辅告诉沈先生,工商税的事别停,母后也盼着商户们能好过些。”
于谦点头:“老臣记下了。”他望着宫门,又道,“殿下也保重龙体,这担子,还得您挑着。”
到了第七天,杨浦来报,说殉葬的器物已备妥,停灵的棚子也搭好了,就等寝宫的私物。朱文坡望着宫门,终于下定决心,对李公公说:“去取备用钥匙,开门。”
李公公吓得脸都白了:“殿下,那是陛下的寝宫钥匙,擅开……”
“出了事我担着。”朱文坡的声音很稳,“不能让母后走得寒酸。”
钥匙插进锁孔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道缝,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脂粉香飘出来,像凝固了的时光。
朱文坡率先走进去,只见朱允烙趴在江婉荣的梳妆台前,头发乱得像草,龙袍皱巴巴的。梳妆台上,那支江婉荣常戴的玉簪还插在旧木梳上,旁边放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早就硬了。
“父皇。”朱文坡轻声唤道。
朱允烙缓缓抬起头,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灰。他看见朱文坡,又看看门口的朱文堂和朱文尘,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来了,快来看你娘的新镯子,我给她买的……”
他指着空荡荡的手腕,又去抓梳妆台上的玉簪,却抓了个空。
朱文堂别过脸去,眼泪掉在青砖上,砸出个小坑。朱文尘扶着父亲的胳膊,声音哽咽:“父皇,我们来接母后去孝陵,您……您跟我们一起去送送她。”
朱允烙没说话,只是抓起那支旧木梳,一遍遍地梳着空气,像在给江婉荣梳头。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被揉皱的画。
殿外的风还在吹,棚子上的白幡猎猎作响。杨浦让人把珍宝阁的殉葬品摆进梓宫,玉簪、如意、还有串江婉荣生前念佛用的紫檀珠串——那是朱文尘找遍寝宫才找到的,珠子被摩挲得发亮。
朱文坡看着梓宫慢慢合上,心里突然空了一块。他想起小时候,母后总在这梳妆台前给他梳辫子,说:“坡儿要做个稳当的孩子,将来才能担事。”如今,他真的担起了事,可那个给他梳头的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宫门重新关上时,朱允烙又趴回了梳妆台前。朱文坡站在门外,对着里面深深一揖:“父皇,儿臣在外面等着您。”
长乐宫的门紧闭着,像块捂了千年的寒玉。朱文坡跪在廊下,膝盖早已麻木,晨露打湿了他的白孝袍,贴在背上凉得刺骨。身后,朱文堂和朱文尘也跪着,两人风尘仆仆,孝带歪在肩上,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疲惫——从廊坊到北京,朱文堂勒得马不停蹄,世子朱遵镯在马背上颠得吐了三回;朱文尘带着安氏和朱遵锦,坐的船在运河里遇上顶头风,生生多漂了半日。
“大哥,这都第五天了……”朱文堂的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他想拍门,手举到半空又放下,“父皇再不出门,母后的梓宫总不能一直停在偏殿。”
朱文尘低头看着青石板上的水痕,那是连日来的泪和露混在一块儿:“礼部的人说,再不定下葬日子,就得过了吉时。”他怀里揣着沈至托人捎来的信,说永年的商户自发备了百匹白布,只等京里的消息,可如今连葬在哪里都定不下来。
朱文坡没说话,目光落在紧闭的殿门上。门缝里透出微光,那是朱允烙点的长明灯,昼夜不熄。这五天里,他每日都来劝,从“母后该入土为安”说到“天下人都看着”,嗓子喊得发疼,门里始终没动静,只有一次,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像极了当年江婉荣最爱的那只青花碗。
“太子殿下。”宗人令朱志均的声音从廊外传来,老王爷拄着拐杖,孝袍的下摆沾着泥——他刚从南京赶来,手里捧着本泛黄的《皇陵图志》。“老臣查了宗人府的档,陛下登基前就选好了南京孝陵旁的吉地,与皇后娘娘的位次早定好了。”
朱文坡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光亮:“叔公的意思是……葬回南京?”
“祖宗规矩,帝后同陵。”朱志均翻开《皇陵图志》,指着其中一页,“洪武爷与马皇后,文治帝与常皇后,都葬在南京。陛下当年虽迁都北京,却早说过‘百年后仍归孝陵’,这档册上写得明明白白。”
朱文堂愣了愣:“可从北京到南京,千里迢迢,梓宫在路上得走一个月,万一……”
“没有万一。”朱志均的拐杖往地上一顿,“皇后娘娘是嫡后,葬仪必须合祖制。当年马皇后崩于南京,太祖爷亲自扶棺走了,也要送回南京,咱们岂能破了这规矩?”
朱文坡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重重磕了个头:“儿臣遵宗人府令。”他转身对身后的太监说,“去告诉杨尚书,按帝后合葬孝陵的规制备办,沿途驿站全换上孝幡,各州府需派官迎送。”
太监刚要跑,朱文堂拽住他:“等等!父皇不出门,谁来监棺?总不能让大哥一个人扛着。”
朱文坡的目光沉了沉:“我来。”他看向两个弟弟,“你们帮我稳住京里,尤其是户部和兵部,别让葬礼的事耽误了边军饷银。”
朱文尘点头:“大哥放心,我让沈至盯着工商税,定能凑齐葬仪所需。”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父皇他……”
“我再去劝。”朱文坡扶着廊柱站起来,膝盖麻得差点摔倒,“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接下来的日子,东宫成了临时朝堂。朱文坡白日在这里批奏折,听于谦和杨士奇汇报政务,夜里就去长乐宫门口跪着,把当日的事一条条说给门里听。
“父皇,北境的冬衣备齐了,纪司查过,没掺柳絮。”
“父皇,沈至说广东的商户捐了五十两黄金,要给母后做陪葬的金箔。”
“父皇,遵镯和遵锦在偏殿给祖母守孝,遵锦还画了幅祖母的像,说要带去南京。”
门里始终没动静,只有长明灯的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道颤抖的线。礼部尚书杨浦每日来报葬仪进度,说梓宫的鎏金已经镶好,说沿途的桥都加固了,说到最后,总忍不住问:“殿下,真不等陛下了?”
朱文坡摸着腰间的玉带,那是江婉荣亲手给他系上的,说“太子要稳”。他深吸口气:“不等了。但得在梓宫上留个位置,等父皇……百年后,再合葬。”
下葬前一日,朱文坡最后一次拍门,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父皇,明日儿臣就送母后去南京了。您若想她,将来……儿臣再陪您去看她。”
门里传来声极轻的响动,像有人叹了口气。朱文坡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他对着门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时,看见朱文堂和朱文尘带着两个世子站在廊下,四个身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像株分了枝的老树。
出殡那天,天阴得厉害。梓宫从长乐宫偏殿抬出来时,八个壮汉都觉得沉。朱文坡穿着亲王礼的孝服,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江婉荣的牌位。朱文堂扶着朱遵镯,朱文尘抱着朱遵锦,两个孩子不懂事,只知道跟着哭,哭声在寂静的宫道上飘得很远。
后宫的妃嫔们跪在路边,素色的孝裙像片白花花的水。于谦和内阁大臣们站在午门内,老首辅的白胡子上挂着泪,手里的笏板攥得发白。当梓宫走出午门,送葬的队伍突然停了——长乐宫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里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朱文坡的脚步顿了顿,对着那道缝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挺直脊背,喊道:“起驾!”
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南京去,朱文坡坐在护送的马车里,手里握着江婉荣留给他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并蒂莲,另一半,在朱允烙那里。他想起小时候,母后总说“南京的梅花糕甜”,说“孝陵的松柏直”,如今总算送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