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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贤二十二年九月初一,户部衙门的铜环被晨光镀得发亮。沈至站在商业司门口,手里攥着块素木牌,上面刻着“商事顾问”四个字,边角还带着新刻的毛刺。他穿件月白长衫,浆洗得笔挺,却在一众绯紫官袍里显得格外扎眼——没有官袍,没有玉带,连靴子都是苏州府常见的青布面,踩着户部的金砖地,像粒混进珍珠里的白砂。

“沈先生里边请。”商业司主事王显弓着腰引路,眼角的余光总往他手里的木牌瞟。昨儿个李公公亲自来传话,说陛下特批沈至在商业司设座,虽无印信,却能查阅所有商事卷宗。王显心里打鼓,却不敢违逆,只能把自己靠窗的位置腾出来,案上还留着半杯冷茶,茶渍圈在白瓷碗底,像个没画完的圈。

沈至刚坐下,就见吏员们捧着卷宗往隔壁屋躲,脚步声踩在金砖上,轻得像猫爪挠。他忍不住笑了,从包袱里掏出紫檀木算盘,“啪”地搁在案上,珠子相撞的脆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王主事,”他拨着算珠,声音里带着苏州口音的温润,“陛下让收集天下商户名册,最低到县一级,知县需每月上报,这事您听说了?”

王显手里的账册“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纸页边缘卷了角:“沈先生……您说的是真的?天下商户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光登记就得累死半户部的人!”

正说着,李公公的尖嗓子从走廊那头飘过来:“陛下有旨,户部商业司即刻着手编纂《天下商事总册》,各县商户需登记姓名、营生、资本,由知县核验盖章,每月十五汇总至户部,延误者按明民律第 187条论处——钦此!”

商业司的吏员们全停了手,手里的算盘、账册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蚂蚱。王显脸都白了,拉着沈至往走廊退了两步:“沈先生,这哪是编纂名册,这是要掀了天下商户的家底啊!知县们能乐意?”

沈至没说话,指尖在算盘上轻轻敲着。他想起朱允烙昨儿个在御书房说的话:“明民律管得住官吏,却管不住商户钻空子。得先知道他们是谁,在哪儿,做什么,律法才能真正落到实处。”当时他没懂,此刻看着吏员们慌乱的脸,突然明白了——这名册不是为了查抄,是为了让商法有处可施。

消息像长了腿,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内阁。于谦正在值房核阅漕运账目,听见户部尚书夏原吉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的账册都歪了:“于大人,您听说了?陛下让沈至搞什么《天下商事总册》,还要各县知县上报,这不是瞎折腾吗?”

“瞎折腾?”于谦放下笔,砚台里的墨汁被震得泛起涟漪,“陛下怕是另有深意。”他摸着花白的胡须,眉头拧成个疙瘩,“只是让知县核验商户,怕是会闹出乱子。地方官本就嫌商事麻烦,这下还得月月上报,少不了敷衍了事。”

夏原吉急得直转圈:“可不是嘛!上个月苏州府报的商户数,比洪武年间少了一半,明摆着漏报!沈至一个商户出身的顾问,哪懂这些弯弯绕?”

“他不懂,咱们得懂。”于谦起身往户部走,官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去看看再说,若真不合规矩,咱们联名递折子,陛下总得听内阁一句劝。”

两人赶到商业司时,正撞见沈至在给吏员们分拨任务。他把天下州县按地域分成五份,每份旁都标着“需核对税银记录”“参照明民律第 2103条核查营生”,算盘在案上推过来滑过去,珠子打得比谁都响。

“沈先生这是……”夏原吉看着那堆标满小字的地域图,话都噎住了。

沈至抬头,月白长衫的领口沾了点墨:“夏大人来得正好。各县名册需与税银账核对,若商户资本与纳税额对不上,就得按明民律第 3019条查问,这事还得户部同仁多费心。”

“胡闹!”夏原吉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你知道核查一遍要多少人手?光是南直隶就有一百零三县,每县至少五十户商户,算下来……”

“五千一百五十户。”沈至脱口而出,算盘噼啪一响,“按户部现有吏员,每人分管二十户,三个月就能核完首轮,往后每月只查新增和变动,不算费事。”他指着明民律,“第 2106条规定商户需主动登记,知县只是核验,真要抗拒不报,纪司可按‘抗法’论处,有何难?”

于谦在旁边听着,没说话,却悄悄打量沈至案上的名册草样——上面除了商户信息,还特意留了栏“是否符合明民律营生规定”,字迹工整,连涂改都没有。他突然想起洪武爷当年搞黄册,也是为了厘清民户,只是没敢动商户,如今陛下让沈至来做,倒真是找对了人。

“于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夏原吉急了,拉着于谦的袖子,“这规矩不能破!商户名册历来由地方商会掌管,朝廷插手,怕要引起动荡!”

于谦终于开口,声音比案上的墨汁还沉:“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明民律既然说了要管商事,总得知道管的是谁。沈先生的法子虽新,却合乎律法精神,可先在南直隶试行,若真有不妥,再停不迟。”

夏原吉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于谦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走廊,老首辅才低声道:“陛下的心思,是想让商法落地。咱们硬顶,反倒显得内阁不通情理。先试行,若知县阳奉阴违,咱们再递折子说难处,陛下自会收回成命。”

夏原吉这才点头,转身回司里安排去了。沈至看着两人的背影,算盘珠子停在半空——他虽没听见对话,却猜得出内阁的妥协里藏着试探。他拿起笔,在名册草样上添了行小字:“每县需附纪司核验签字”,笔尖划过纸页,留下道清晰的墨痕。

傍晚时,言官们果然递了折子,说“商户名册属私务,朝廷不应干涉”,还引了洪武爷“不与民争利”的祖训。朱允烙在御书房看了,没批,只让李公公把折子送到户部,给沈至瞧瞧。

沈至捧着折子,在灯下看了半夜,天亮时递了份回禀,上面写着:“明民律第 1条‘律法面前,官民一体’,商户既在律法管辖之内,朝廷便有权知其名、明其务。若祖训与现行律法相悖,当以律法为准,此乃乐贤六年陛下定的规矩。”

朱允烙看着回禀,笑着对江婉荣说:“这沈至,倒比言官们懂律法。”

江婉荣帮他研墨:“只是知县们怕是不买账,得派纪司去盯着。”

“朕早想到了。”朱允烙提笔写了道密旨,“让周铁带着纪司兵,跟着第一批名册官下去,谁敢敷衍,就用明民律第 187条治他的罪。”

九月十五,第一批名册官带着空白册页离京时,沈至站在户部门口相送。他们手里的册子封皮上,印着沈至亲手写的“明民律第 2103条”,墨迹被秋风吹得微微发颤。王显凑过来,看着那些远去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沈先生,真能成吗?”

沈至拨了下算盘,珠子在晨光里闪着亮:“成不成,看三个月后南直隶的名册就知道了。反正明民律在这儿,纪司在这儿,总有法子让规矩落到实处。”

他转身回司时,见于谦站在廊下,手里捏着份南直隶的商户旧册。老首辅没看他,只望着远处的宫墙:“沈先生,三个月后,若名册上的商户数还不如旧册,内阁会联名请陛下收回成命。”

“自然。”沈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若真有那一天,沈至自请回苏州开当铺,再也不登户部的门。”

乐贤二十二年十一月的御书房,牛油灯把七个人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像幅被揉皱的群像图。朱允烙捏着枚青玉镇纸,指腹蹭过冰凉的兽纹,目光扫过躬身的大臣们,最后落在案上的《天下商事总册》上——南直隶的名册已堆成半尺高,红印密密麻麻,像片刚结果的石榴林。

“都坐吧。”朱允烙的声音裹着灯油味,比殿外的寒风还沉。李公公搬来七张梨花木凳,凳脚在地上蹭出细碎的响,惊得香炉里的烟猛地斜了斜。

太子朱文坡挨着朱允烙坐下,白直裰的袖口沾着点墨——刚在东宫核完秋税账册,那些数字像块冰,冻得他指尖发麻。户部尚书夏原吉的绯色官袍紧绷着,坐下时袍角扫过镇纸,发出“叮”的轻响,眼神里的警惕像只炸毛的猫。

“陛下召臣等前来,莫非是为商事名册?”夏原吉先开了口,手指在膝头蜷成拳,“南直隶的册子刚齐,若有疏漏,臣这就去查……”

“不是疏漏。”朱允烙打断他,把镇纸往《天下商事总册》上一压,“是这册子太实了——苏州府商户三千七百六十二家,资本超万两的就有四十二家,可朝廷的税银,还不如一个中等县的农税多。”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成冰。吏部尚书胡安常的喉结滚了滚,官帽上的孔雀翎抖了抖:“陛下的意思是……”

“太祖洪武爷定下的规矩,农税三十取一,工商税免征。”朱允烙的目光像把钝刀,慢慢割开沉默,“可如今北境修边墙要银子,南直隶赈灾要银子,光靠农税,撑不住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朕想问问诸位,这工商税,能不能开?”

“万万不可!”夏原吉猛地站起,官靴在金砖上砸出闷响,“陛下忘了洪武爷的铁牌?‘凡我子孙,不得向商户加税,违者天打雷劈’!这牌位还在太庙供着呢!”

刑部尚书吴中跟着起身,袍角的獬豸补子晃得人眼晕:“夏大人说得是!律法若改,民心必乱!商户们惯会钻空子,一旦开征,他们定会把税钱转嫁给百姓,到时候民怨沸腾,恐生祸乱!”

朱文坡的手指在膝头轻轻敲着。他想起南京粥棚的王秀才算过的账:佃农种十亩地,交完农税只剩半仓粮,可街对面的布庄老板,一年赚的银子够买百亩地,却分文税不交。太子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喉咙里像堵着团棉絮。

“太子怎么看?”朱允烙突然问,目光落在朱文坡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了过来。朱文坡深吸口气,声音带着犹豫:“儿臣以为……农税确有不足,只是工商税牵扯太广,需得慎之又慎。”他没敢说赞成,也没敢说反对,只把球踢回给大臣们。

夏原吉瞪了他一眼,转向朱允烙:“太子殿下说得是!慎之又慎就是不能开!太祖洪武爷当年定下这规矩,是怕官吏借征税盘剥商户,如今纪司虽能监督,可天下之大,哪能事事顾到?”

“夏大人这话,倒像在说纪司无能。”沈至突然开口,月白长衫在一众官袍里像片孤舟。他从袖里掏出本账册,指尖点着其中一页:“南直隶四十二家万两商户,去年仅自愿捐输的银子就有五千两,若按百分之一征税,可得四千两,足够三个县的赈灾粮。”

“自愿捐输是情分,强制征税是本分!”夏原吉的胡子翘得老高,“你个商户出身的,懂什么朝廷规矩?太祖爷的祖制,岂容你置喙?”

“祖制也得看时势!”沈至没起身,声音却字字清晰,“明民律第一条说‘律法需应时势’,如今农税不足,工商繁茂,若死守‘不征工商税’的旧制,才是违逆祖制的本意!”

“放肆!”刑部尚书吴中拍了下桌子,案上的茶盏震得叮当响,“你竟敢曲解祖制?按《大明律》,非议祖制者,杖八十!”

“吴大人要杖打臣,也得等臣把话说完。”沈至抬眼看向朱允烙,目光里没有惧意,“陛下,苏州府的布商去年赚了三万两,却只交了十两牙税,这公平吗?农户种一亩地交三升粮,商户开一间铺子赚百两银却分文不缴,长此以往,百姓只会觉得律法不公,那才是真的祸乱之源!”

朱允烙没说话,看向于谦:“于首辅怎么看?”

于谦的手指在笏板上轻轻敲着,官帽下的白发泛着银光:“太祖洪武爷立制时,天下商户不足万户,如今已超十万,时势确有不同。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夏原吉铁青的脸,“祖制如山,若要改动,需得百官共识,百姓拥护,不可操之过急。”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溅起层层涟漪。杨士奇立刻点头:“于首辅所言极是。可先在南直隶试行,收税不得超过百分之一,若商户无异议,再议推广。”他话说得软,却把“试行”两个字咬得很清。

“试行也不行!”夏原吉的声音带着哭腔,突然跪了下去,额头撞在金砖上,“陛下!臣追随您二十余载,从未违逆过旨意,可这事……断不可行啊!洪武爷在天有灵,会怪罪的!”

吏部尚书胡安常跟着跪下:“陛下,官吏考核全看农税完成度,若开工商税,定会有人借征税苛剥商户,到时候考核失据,官场必乱!”

朱文坡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位大臣,突然想起南京的税吏——每次收农税都像打仗,商户却笑脸相迎,只因不用缴税。他站起身,白直裰的下摆扫过凳脚:“父皇,儿臣以为,沈先生的账没算错。北境边军的冬衣还缺三成,若能从工商税里出,就能少征一成农税,百姓会感念陛下仁心。”

夏原吉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太子殿下!您忘了太祖洪武爷‘藏富于民’的训诫?商户的银子也是民财,岂能强征?”

“不是强征,是均摊。”朱文坡的声音很稳,“农税、工商税都是税,为何农税就该百姓独担?儿臣在南京见过种粮的农户,也见过开当铺的商户,前者汗珠子摔八瓣,后者算盘一响就赚钱,若说公平,这才是最大的不公。”

朱允烙的嘴角浮起抹浅痕,看向于谦:“于首辅,太子的话,你听见了?”

于谦躬身行礼,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太子殿下所言,确是实情。只是……需得定下铁规:工商税率不得超过百分之一,由纪司专管,不入户部常规账,单独用于边军、赈灾,且每月公示,接受商户监督。”他顿了顿,补上句,“如此,或可兼顾祖制与现实。”

杨士奇立刻附和:“于首辅的法子稳妥。再加一条,若商户抗税,只可按明民律处置,不得株连,不得抄家,以安商户之心。”

夏原吉还想争辩,却被朱允烙抬手止住:“夏尚书,你是户部尚书,该知道太仓的存银还够支几个月。若不开工商税,明年开春,要么加征农税,要么停发边军饷银,你选哪个?”

这话像把重锤,砸得夏原吉哑口无言。他瘫坐在地上,绯色官袍皱成团,半晌才挤出句:“臣……臣请陛下定税率为百分之零点五,且只征万两以上商户。”

“就按于首辅说的,百分之一,南直隶试行。”朱允烙拿起青玉镇纸,在《天下商事总册》上敲了敲,“沈至,你牵头制定细则,纪司监督征收,每月的账册,朕要亲自看。”

沈至躬身领旨,月白长衫的领口沾着墨,却挺得笔直:“臣遵旨。定当让商户明明白白缴税,朝廷明明白白用钱。”

夏原吉望着案上的名册,突然叹了口气,声音里的倔强全散了:“臣……臣会让户部配合沈先生,只是……若商户闹事,还请陛下别怪罪户部。”

“有纪司在,有明民律在,谁也闹不起来。”朱允烙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镇纸,“散了吧。夏尚书留下,朕还有话问你。”

大臣们鱼贯而出,御书房的门关上时,还能听见夏原吉压抑的哭声。朱文坡走在最后,见于谦站在廊下,正望着太庙的方向出神。

“先生,”朱文坡走上前,“您刚才为何不早表态?”

于谦转过身,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殿下,祖制这两个字,压了朝堂百年。若朕先开口,夏尚书定会以为是内阁逼宫,反倒坏事。得让陛下和殿下先说,让他自己想明白,这规矩不是破了,是续上了。”

朱文坡望着远处的角楼,突然明白——朝堂上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像于谦这样的老臣,看似沉默,实则每句话都藏着权衡,既守得住规矩,又留得住变通。

御书房里,朱允烙递给夏原吉杯热茶:“别跪着了。朕知道你难,可祖父当年也说过,‘治国如治家,该花的钱得花,该省的钱得省’。如今工商税就是该花的钱,能让百姓少受苦,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会懂的。”

夏原吉接过茶杯,手还在抖:“陛下,臣……臣只是怕,怕后人学样,层层加税,最后苦了商户。”

“所以才要纪司监督,才要每月公示。”朱允烙看着窗外的雪,“朕给这工商税上了三道锁:税率锁死,用途锁死,监督锁死,谁也别想乱来。”

雪越下越大,把御书房的窗棂糊成了白色。沈至抱着《天下商事总册》往户部走,月白长衫上落满了雪,像披了件素纱。他想起刚才在御书房的争论,想起夏原吉的哭喊,于谦的沉默,太子的坚持,突然觉得这工商税像颗刚埋下的种子,虽顶着冻土,却总有破土的那天。

乐贤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二的早朝,太和殿的铜炉烧得比往日旺,松烟香混着百官朝服上的樟脑味,在梁枋间绕出厚重的云。朱文坡站在太子位上,看着阶下黑压压的朝服,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滑——昨儿个御书房议定的是百分之一,今早李公公递来的圣旨上,却多了行小字:“资本超万两者,税取其二;万两以下者,税取其一。”

“陛下驾到——”

朱允烙的龙袍扫过门槛时,殿内的呼吸齐齐顿了半拍。皇帝的目光在案上的圣旨上停了停,指尖叩了叩金砖:“有事启奏。”

于谦出列的动作比往日快了半步,官帽上的孔雀翎在晨光里闪了闪:“陛下,昨日御书房议工商税一事,内阁已拟好章程,请陛下御览。”他捧着奏折的手稳得像块磐石,声音却比殿外的寒风还清晰,“南直隶试行,分两等征收:万两以上商户,岁入取二;万两以下者,岁入取一。由纪司专管,按月公示,用途仅限边军冬衣与南直隶赈灾。”

阶下突然响起倒抽气的声浪。户部尚书夏原吉的绯色官袍猛地绷紧,像被风鼓胀的帆,他刚要迈步,却被身旁的吏部尚书胡安常拽了拽——老胡的眼神往御座方向瞟了瞟,那意思再明白不过:陛下改了税率,内阁都认了,你还跳什么?

“于首辅,”都御史张震的笏板在手里转了个圈,“昨日议的是百分之一,为何今日增至百分之二?太祖高皇帝的铁牌可没说分等征税!”

言官们像被点燃的爆竹,接二连三地往前凑:

“是啊!万两以上取二,与加税何异?”

“商户资本多寡,如何界定?恐生舞弊!”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仍按百分之一征收!”

朱允烙没看言官,目光落在夏原吉身上:“夏尚书觉得,这两等税合理吗?”

夏原吉的喉结滚了三滚,终是躬身道:“回陛下,分等征收……确比一刀切更显公平。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需得在章程里写明,万两之限由纪司与知县共同核验,不得由商户自报。”

“准了。”朱允烙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于首辅,把这条加上。”

于谦立刻应道:“臣遵旨。另,臣请陛下明谕:此税为‘助边税’,非‘常税’,试行三年后再议是否推广,以安商户之心。”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皇帝台阶,又给了商户定心丸,连张震都愣了愣,没再往下追问。

朱文坡看着于谦的侧脸,突然明白老首辅的“顺坡下驴”里藏着的乾坤——先认下税率调整,再用“助边税”“三年之限”框住,既让政策能推行,又堵住了言官的嘴。这朝堂上的进退,比南京粥棚的粥还得熬得稠。

“还有异议吗?”朱允烙的目光扫过阶下。

刑部尚书吴中出列,袍角的獬豸补子晃了晃:“陛下,臣请定罚则:商户抗税者,按明民律第一百八十七条‘抗法’论处,笞四十;官吏苛剥者,加倍惩处,抄没家产。”他这是把昨日沈至的话换了个说法,既维护了律法,又给商户吃了颗定心丸。

“准。”朱允烙拿起玉玺,在圣旨上重重一盖,朱砂印泥洇开,像朵沉甸甸的花,“李公公,宣旨。”

李公公展开圣旨,尖嗓子在殿内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直隶试行助边税,商户按资本分等:万两以上者,岁入取二;万两以下者,岁入取一。由纪司监督征收,按月公示,专用于边军冬衣、南直隶赈灾。试行三年,期满再议。官吏舞弊者,抄家;商户抗税者,笞四十。钦此——”

“臣等遵旨!”百官的山呼震得殿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夏原吉的声音里带着点哑,却比昨日御书房的哭喊坚定了许多。朱文坡望着父皇脸上的浅痕,突然觉得这道圣旨像把双刃剑,一面砍向积弊,一面护着根基,而握着剑柄的,正是那些在朝堂上你来我往的君臣。

退朝时,言官们围着于谦争得面红耳赤。张震的山羊胡翘得老高:“首辅大人为何不据理力争?百分之二,这已触了太祖皇帝的红线!”

于谦掸了掸官袍上的灰,声音慢悠悠的:“张御史觉得,是让商户多缴百分之一,还是让边军冻着、灾民饿着?”他往户部方向瞟了瞟,“夏尚书昨夜核了账,按两等税征收,南直隶一年能多征三万两,正好够边军的冬衣钱,农税便可少征一成——这账,御史大人不算算?”

张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在地上:“可……可祖制……”

“祖制也得让百姓活命。”于谦转身往内阁走,袍角扫过张震的官帽,“三年后若真出了乱子,老臣第一个请罪。”

户部衙门里,夏原吉正让吏员们修改税册。红笔在“万两”二字下画了道粗线,旁边添上“纪司核验”四个小字。沈至捧着《天下商事总册》走进来,月白长衫在绯色官袍里像片清凉的云:“夏大人,苏州府那四十二家万两商户,纪司已派周铁去核验,三日内便有结果。”

夏原吉没抬头,笔尖在账册上戳出个小洞:“沈先生可得盯紧了,别让他们瞒报资本。万两的钱,差一两都不能算。”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昨儿个……是老夫固执了。”

沈至笑了,算盘珠子在案上噼啪一响:“夏大人是守规矩,沈至是算活账,本就该互相帮衬。”他翻开名册,指着其中一页,“您看这南京布庄的王掌柜,资本九千九百两,按一等税算,能少缴百两,正好够他给伙计们添件棉衣。”

夏原吉的嘴角终于松了松,接过名册时,指腹蹭过沈至写的批注,突然觉得这商户出身的顾问,比朝堂上那些只会喊祖制的言官,更懂什么叫“藏富于民”。

消息传到南京时,六部的官员正在秦淮河畔宴饮。应天府尹刚端起酒杯,就见驿卒闯进来,手里的信纸湿了半截——被雨打湿的,也被汗浸透的。

“北京……北京要征工商税了?”府尹的酒杯“哐当”掉在地上,酒液溅在同僚的官袍上,“万两以上取二?这……这是要翻天啊!”

户部南京清吏司的主事哆嗦着念完信纸,手指在“纪司监督”四个字上停了停:“还有纪司要来核验资本,说是……说是按明民律第两三百零一十三条来查。”

宴饮的热闹瞬间散了,像被狂风卷过的荷塘。商户们的消息比官员还灵通,南京城的布庄、当铺、酒楼,掌柜们都聚在一块儿,算盘打得比年节时还响。

“我那铺子刚够万两,这不是成心卡我吗?”

“听说纪司的人可严了,连库房的银子都得称!”

“要不……咱们去北京告御状?”

这话刚出口,就被个穿藏青短打的汉子打断——是纪司派驻南京的周铁,手里的铁棍往桌上一顿:“诸位掌柜,明民律第三千零十九条写着呢,有异议可递呈文,聚众闹事按‘抗法’论处,笞四十。”他指了指街对面的布告栏,“新税章程贴那儿了,看不懂的,我给你们念。”

掌柜们看着布告栏上的白石灰字,又看了看周铁腰间的令牌,吵嚷声渐渐低了。有个当铺掌柜突然笑了:“取二就取二吧,总比加农税强——我那佃户昨天还来赎棉衣,说再征粮就得饿肚子了。”

这话像颗石子,在掌柜们心里漾开圈。是啊,商户缴点税,农税就能少点,谁的日子都能好过些。

三日后,北京又传新令:南部五省的工商税由南京代收,累计满四百万两便押汇北京,押解途中若有遗失,经手官吏株连十族。

内阁收到旨意时,于谦正在核阅漕运账目。杨士奇捧着圣旨进来,眉头拧成个疙瘩:“株连十族?陛下这罚得也太重了,恐伤官吏之心。”

于谦看完圣旨,提笔在末尾批了行字:“押汇需纪司与户部共派专员,每程换防,登记在册。”他把圣旨推回去,“重罚才能保万全。四百万两够北境三年军饷,丢了,比伤官吏之心更要命。”

杨士奇看着那行批注,突然明白——老首辅不是不心疼官吏,是更清楚这四百万两背后,是多少边军的性命,多少灾民的活路。

消息传到户部,夏原吉让人打造了百个带锁的银箱,箱身刻着“助边税”三个字,钥匙分由纪司和户部官吏各执一把,缺一则打不开。沈至看着这些银箱,突然对夏原吉说:“夏大人,这箱子该让商户们也看看,让他们知道缴的税,一分一厘都用在正途。”

夏原吉点了点头,让人把银箱摆在户部门口,旁边立块牌子,写着“每箱含银万两,累计四百万两即北上”。路过的百姓围过来看,有个老农摸着银箱,突然对身旁的布商说:“掌柜的,这税缴得值。”

布商笑了,手里的算盘噼啪响:“值不值,得看三年后。但眼下啊,先让边军弟兄们穿上棉衣再说。”

乐贤二十二年十一月的风,吹过北京的太和殿,也吹过南京的秦淮河。朱文坡在东宫核阅新税章程时,见于谦添了条“商户可凭缴税凭证向官府申请低息贷款”,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像朵温柔的花。

他想起父皇说的“三道锁”,突然觉得这工商税的推行,靠的不只是圣旨和律法,还有朝堂上那些你来我往的妥协,和官民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体谅。就像此刻太和殿的铜炉,烟虽浓,却暖得踏实,能照见每个人心里的那杆秤。

而御书房里,朱允烙正看着南直隶送来的第一批缴税名册,上面的红印密密麻麻,比商事总册上的还多。江婉荣在旁边缝着护膝,银线在灯下闪着亮:“看来,商户们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不是不明白,是以前没人跟他们讲道理。”朱允烙合上名册,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名册上投下道金辉,“这税啊,征的是银子,续的是人心。”

远处的钟楼敲了正午的钟,声音在紫禁城的角楼间回荡,像在为这场关乎天下的变革,敲下最坚实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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