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河的风沙卷着枯草,在两岸的营垒间打旋。脱欢的白骆驼停在两军中间的沙丘上,驼铃被风揉得发哑。他望着对岸阿鲁台的金顶牙帐,手里的羊皮文书泛着旧痕——那是朱允烙亲笔写的“互市盟约”,墨迹里还透着江南的松烟香。
“阿鲁台汗,”脱欢的声音裹着沙粒,穿过河面上的风,“瓦剌与大明通好三年,牲畜多了三成,部众再不用啃冻肉。你若应下盟约,北平的绸缎、茶叶,比炮弹实惠多了。”
阿鲁台披着虎皮披风,立在瞭望塔下,金冠上的红缨扫过刀疤纵横的脸:“脱欢,你当我是被南朝喂饱的羔羊?蒙古爷们的事,得用蒙古的法子解决——决斗!赢的人定规矩,输的人……要么滚,要么认!”
脱欢皱起眉,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牌——那是朱允烙赐的“瓦剌大使”令牌,温润的玉色硌着掌心。他刚要开口,身后突然窜出个青壮身影,银甲在风沙里闪得刺眼。
“爹,别跟他废话!”也先按着腰间的弯刀,喉结滚得像打鼓,“这老东西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今日正好教训他!”
“回来!”脱欢猛地拽住儿子的甲胄,铁环撞得叮当作响,“陛下让你来劝和,不是来斗狠的!”
也先挣开他的手,靴底碾得沙砾作响:“当年他抢咱们的牧场时,怎么不跟他讲和?今日我替瓦剌爷们出口气!”
阿鲁台见状,突然笑出声,笑声比风声还糙:“还是也先有种!脱欢,你不敢,就让你儿子上!”
脱欢的脸涨成了紫棠色,正要呵斥,对岸忽然传来马蹄声。阿卜只俺骑着匹白马冲出来,玄色袍角在风中展得像面旗:“父汗!要决斗,我来!”
阿鲁台的脸瞬间沉了:“没你的事!滚回去!”
“儿子是鞑靼的大王子,”阿卜只俺勒住马,刀尖往地上一点,黄沙溅起半尺,“该替父汗分忧。”他的目光掠过也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那是前夜偷偷见过面时,两人约好的“点到为止”。
脱欢看出端倪,悄悄拽了拽也先的缰绳,低声道:“这小子想放水,你顺着他的意思来。”也先梗着脖子没应声,手却松了松刀柄。
两匹战马在河心的浅滩上对峙。阿卜只俺的弯刀出鞘时,脱欢看见他刀鞘上的银饰——那是文治帝当年赐的“和”字牌,此刻在沙光里闪得格外亮。
“开始!”阿鲁台的吼声刚落,也先的刀已劈过来,寒光贴着阿卜只俺的肩掠过,只削断了半截袍角。
阿卜只俺的刀慢了半拍,擦着也先的甲胄滑开,火星溅在沙地上。脱欢在对岸看得心悬到了嗓子眼——这哪是决斗,分明是两个后生在演武。
三回合刚过,也先的刀突然“脱手”,“哐当”落在水里。阿卜只俺的刀也跟着坠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靴底。
“我输了。”阿卜只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
也先愣了愣,也跟着跳下马,挠着头道:“不算,我刀掉了……”
“输了就是输了!”阿鲁台的怒吼炸响在河岸,披风被风掀得像只发怒的鹰,“废物!连个毛头小子都打不过!”
脱欢连忙打圆场,骆驼往河心挪了挪:“阿鲁台汗,既然阿卜只俺认了,这盟约……”
阿鲁台瞪着跪在沙地上的儿子,喉间滚了半天,突然一甩披风:“按规矩,输的人得听赢的!但我鞑靼的规矩,还得加一条——互市可以开,但南朝得派工匠来教咱们造炮!”
脱欢心里松了口气,笑着扬声道:“这事我替陛下应了!北平的能工巧匠,比绸缎还多!”
阿卜只俺抬头时,正撞见也先递来的眼神,两人都没说话,却像喝了同一皮囊的马奶酒,暖得从喉头熨帖到心口。
夕阳把饮马河的水染成了金红。脱欢望着两岸渐渐松弛的营垒,忽然觉得朱允烙说得对——刀剑能劈开疆土,却劈不开日子。瓦剌的驼队、鞑靼的羊群、南朝的商队,本该在同一片草场上游走,哪用得着炮弹说话。
阿鲁台的金顶牙帐里,阿卜只俺正给父亲包扎被怒火扯裂的伤口。羊皮盟约摊在案上,阿鲁台的指尖划过“互市”二字,忽然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放水……但那也先的刀,确实比你的快。”
阿卜只俺没接话,只往火盆里添了块牛粪,火光映得帐内暖融融的。河对岸传来明军收炮的动静,闷响像远处的春雷,裹着点新生的意思。
脱欢的白骆驼踏过浅滩时,也先凑过来,甲胄上还沾着沙粒:“爹,咱们真要帮鞑靼造炮?”
“造呗,”脱欢拍着儿子的肩,驼铃又开始叮当地响,“造得再快,也快不过商队的马蹄子。你记着,乐贤陛下给的不只是绸缎,是让蒙古爷们知道——打架不如算账,划算。”
饮马河缓冲区的晨雾还没散,脱欢的白骆驼已在界碑旁跺了跺蹄子。他望着阿鲁台父子登上那辆青布马车,车辕上的铜环刻着个模糊的“燕”字,忽然对也先低声道:“记着,咱们在这儿候着,没有陛下的诏旨,半步不能越界。”
也先撇撇嘴,却还是点了头。他望着马车旁立着的两个汉子,灰布军袍上沾着风尘,其中一人牵着马缰,手指骨节分明——那双手昨天还在炮兵营搬炮弹,此刻却稳稳攥着缰绳,倒比草原上的牧人还利落。
“这赶车的……”阿鲁台刚弯腰上车,余光突然扫过那汉子的侧脸,猛地顿住,“你是……朱高燧?”
朱高燧手里的马鞭顿了顿,没回头:“大汗好记性。”他的声音比漠北的风还沉,带着点铁链磨过的沙哑。
车旁的朱高煦突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大汗没认全,还有我。当年在大同互市,您还夸我骑射好呢。”
阿鲁台的脚悬在车蹬上,像被钉住了。他当然记得——这两人是燕王朱棣的儿子,当年跟着朱棣来漠北狩猎,朱高煦一箭射穿三只黄羊,朱高燧则能辨出二十种牧草的名字。可他们怎么会成了赶车的?
“你们……”阿鲁台的喉结滚了滚,“南朝的王子,竟做这等事?”
“前事不提。”朱高燧抖了抖缰绳,马车载着轻微的颠簸启动,“陛下有旨,送大汗安稳到北京城。”车帘晃了晃,遮住了阿鲁台惊讶的脸。
阿卜只俺坐在父亲身边,悄悄撩开车帘一角,见朱高煦牵着副车的马,腰间的战刀正是朱棣当年的明刃,刀鞘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忽然明白,朱允烙让这两人来护送,是在说“你看,我连自家人都敢放下来做事,对你的诚意,还用说?”
车轮碾过官道的碎石,发出规律的轻响。阿鲁台起初还绷紧了脊背,以为会像走漠北的土路那样颠簸,可半个时辰过去,怀里的玉佩都没晃掉半分。他忍不住撩开车帘——外面的官道竟铺着青石板,宽得能并行三辆马车,路两旁还栽着杨柳,新抽的绿芽在风中轻晃,哪像印象里坑坑洼洼的汉地土路。
“这路……”他咂舌,“是新修的?”
赶车的朱高燧应了声:“乐贤十二年就动工了,从北平一直修到大同,用的是工部新制的夯土机,三天就能铺一里地。”
阿鲁台望着窗外掠过的驿站,每个驿站门口都竖着块石碑,刻着“距京城四十二里”。他默数着里程,发现才过两个时辰,就已走完了往日半天的路。更让他惊讶的是,路上遇见的商队络绎不绝,有拉着绸缎的江南马车,有驮着茶叶的骆驼队,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异域商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和驿卒讨价还价。
“这些是……”阿卜只俺指着那些商人。
“波斯来的,”朱高煦不知何时翻上了马车前座,手里抛着个苹果,“来做瓷器生意的。陛下说,只要守规矩,谁都能来北京做生意。”苹果抛到阿卜只俺面前,“尝尝?山东产的,比漠北的沙果甜。”
阿鲁台看着儿子接苹果时的局促,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原以为南朝只是兵甲厉害,却没料到连路都修得这般扎实,连生意都做得这般热闹。那些他以为的“软”,其实是另一种“硬”——比炮弹更能让人服帖的硬。
四个时辰后,马车钻进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带。朱高燧勒住马:“到北京城外了。”
阿鲁台掀帘望去,远处的城墙在夕阳里泛着砖红色,垛口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却不是他想象中的肃杀,反倒像幅热闹的画——城门外的官道上,行人摩肩接踵,挑着货担的小贩吆喝着穿过车马,连守城的兵丁都在笑着给个老丈指路。
“这就是……北平?”他喃喃道,记忆里那个只在朝贡时远远望见的威严都城,竟藏着这般烟火气。
车刚停稳,就见两个穿绯色官袍的老者迎上来。左边的杨士奇弯腰拱手,笑容温和:“大汗一路辛苦,老夫杨士奇,在我大明朝任内阁次辅职,奉陛下旨意在此等候。”右边的杨浦跟着见礼,手里捧着份礼单,“礼部尚书杨浦见过鞑靼大汗,陛下备了些薄礼,先请大汗去礼仪殿歇息。”
阿鲁台被引着往城里走,脚下的青石板光可鉴人,倒映着他的身影。路过议政馆的工地时,他看见工匠们正忙着上梁,匾额上的“万国来朝”四个大字刚漆好,金粉在夕阳下闪得耀眼。
礼仪殿的檀香让阿鲁台有些发闷。当礼官演示三跪九叩时,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我鞑靼只跪天地和先祖,凭什么给南朝皇帝行这大礼?”
杨士奇不急不躁,指着殿角的画像:“大汗请看,那是我大明朝世祖文治帝。当年您父亲朝贡时,曾向文治帝行此礼,说‘敬天子,就是敬天道’。”
阿鲁台望着画像上那个面容温和的帝王,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南朝的规矩,该守的得守”,喉间的火气渐渐消了。阿卜只俺在旁低声道:“父汗,入乡随俗,咱们是来谈事的。”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成了阿鲁台最别扭的时辰。礼官教他弯腰的角度,教他叩首的力度,他学得磕磕绊绊,膝盖在金砖上磕得生疼,却没再抱怨一句。杨浦在旁看着,悄悄对杨士奇道:“这老小子,倒也不是油盐不进。”
暮色漫进殿门时,礼官终于点头:“大汗学得差不多了。”
阿鲁台揉着发红的膝盖,望着殿外渐亮的宫灯,忽然觉得这北京城的夜晚,比他的金顶牙帐还亮堂。他不知道朱允烙会跟他说什么,但心里那点较劲的火气,已被这一路的见闻磨得差不多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立在殿外的廊下,望着礼仪殿的灯火。朱高燧摸了摸怀里的燕字令牌,轻声道:“哥,你说这老小子,能真的安分下来吗?”
朱高煦望着远处紫禁城的角楼,手里的明刃在月光下闪了闪:“安不安分,不是咱们说了算。但陛下把路铺到他脚边,把规矩摆在他眼前,他要是还看不懂……”
文华殿的檀香比礼仪殿更清润些,混着窗外飘来的海棠花香,漫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阿鲁台坐在朱允烙特赐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缠枝纹——这椅子比他的虎皮座椅软和,却让他浑身不自在。案上的青瓷碗里,碧螺春的叶片舒展着,水汽袅袅,映得他满是风霜的脸柔和了几分。
“父汗,这茶比咱们的奶茶还香。”阿卜只俺捧着茶碗,指尖沾着温热的水汽,声音压得很低。他偷瞄着殿角的铜鹤香炉,那鹤嘴里衔着的紫烟,竟与朱标画像前的香火气有几分相似。
阿鲁台没接话,目光落在殿门处。那里挂着幅《文治巡边图》,画上朱标穿着常服,正与几个蒙古老者分食烤羊,笑容比画里的阳光还暖。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文治帝的眼睛像草原的月亮,亮堂,却不扎人。
“哒、哒、哒——”
脚步声自远及近,不疾不徐,像踩在人心坎上。阿鲁台猛地直起身,看见个玄色常服的身影走进来,腰间悬着块羊脂玉,正是朱标当年常戴的那块“标”字佩。来人眉眼清峻,鬓角虽有霜色,眼神却亮得惊人,竟与画像上的文治帝朱标有七分像!
“陛下。”杨士奇和杨浦同时躬身。
阿鲁台的喉咙像被堵住,直到阿卜只俺悄悄拽了拽他的袍角,才猛地反应过来,单膝跪地,动作比在礼仪殿时利落些:“鞑靼大汗、汗廷太师阿鲁台,拜见明朝皇帝。”
朱允烙笑着抬手,声音里带着暖意:“大汗免礼,坐吧。”他走到阿鲁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案上的茶碗被内侍重新添满,“路上辛苦了,北京的路,还习惯?”
“习惯……”阿鲁台的声音有些发涩,“比草原的路平。”他望着朱允烙,忽然明白脱欢为何总说“南朝的皇帝,身上有文治帝朱标的影子”——这语气,这眼神,连说话时微微前倾的姿态,都像极了画里的人。
朱允烙没提决斗,也没提炮战,只指着案上的舆图:“大汗请看,这是新勘的互市点,从云州到集宁,共设五处。每处都盖了粮仓和绸缎库,你们的皮毛、良马,随时能换。”他指尖划过舆图上的红线,“缓冲区的草场,按大汗的意思,咱们共牧,但得立块界碑,刻上‘同生’二字,如何?”
阿鲁台的指尖跟着红线动,心里那点别扭忽然散了。他原以为朱允烙会提黄金、提割地,没想到竟先说起了互市和草场——这比刀光剑影更让他无措,却也更让他心折。
“陛下……”他张了张嘴,忽然想起礼仪殿学的叩首礼,刚要起身,就被朱允烙按住了。
“在这儿不用多礼。”朱允烙的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带着玉牌的温凉,“先帝当年跟你父亲说,‘蒙古和汉地,就像左手和右手,少了谁都不自在’。如今咱们守着这规矩,日子才能舒坦。”
阿卜只俺在旁补充:“父汗,昨日见北京城外的商队,有一半是咱们的人,正用羊皮换茶叶呢。”
阿鲁台望着朱允烙腰间的“标”字佩,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沙砾摩擦的粗粝:“陛下比我想的……实在。我阿鲁台认了,互市的规矩,按陛下说的来。只是那议政馆……”
“已让工部和礼部去办了。”朱允烙看向殿外,“赵俊和杨浦刚出西华门,去选址了,而且赵俊这人,前两天刚上任,第一件事,就解决你的议政馆。”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丝笑意,“原想盖得跟瓦剌的使馆一般高,转念一想,大汗是客,该降一级,却也得比寻常藩属的馆驿宽敞——毕竟,鞑靼的帐篷,从来比别人大。”
这话里的调侃让阿鲁台松了口气,他拍着大腿笑道:“陛下懂咱们!蒙古爷们的帐篷,就得敞亮!”
正说着,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陛下,赵尚书和杨尚书派人回话,选在崇文门外,挨着瓦剌使馆,地基已放线,比原计划扩了两丈。”
朱允烙点头:“告诉他们,梁上要雕草原的狼图腾,让大汗看着亲切。”
阿鲁台闻言,猛地站起身,这次不是单跪,而是双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蒙古礼:“朱允烙皇帝,阿鲁台服了。从今往后,饮马河的炮,再也不会响了。”
朱允烙端起茶碗,与他隔空一敬:“好,我信大汗。明年春,我让人送些稻种去漠北,文治帝当年试种过,在漠南能长。”
海棠花的香气漫进殿内,落在两人的茶碗里,漾起细小的涟漪。阿卜只俺望着父亲舒展的眉头,忽然觉得,这场从炮声开始的会面,竟以稻种作结,比任何盟约都实在。
半个时辰后,阿鲁台父子跟着杨士奇去看新址。路过东华门时,见朱高煦和朱高燧正牵着马候着,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大汗,”朱高燧打开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烧饼,夹着酱肉,“陛下说,这是北京城最好吃的,路上垫垫。”
阿鲁台拿起一个,咬得满嘴流油,含糊道:“燕王的儿子,不光会赶车,还懂吃的!”他忽然想起什么,拍着朱高煦的肩,“你那把弓,还能射穿三只黄羊不?”
朱高煦笑着扬了扬眉:“大汗要是有空,咱们去猎场试试?”
阿卜只俺望着这幕,忽然明白朱允烙的用意——让朱棣的儿子来接,让文治帝朱标的影子罩着,让烧饼和稻种说话,比十万雄兵更能让人心安。
崇文门外的工地上,赵俊正指挥工匠们埋桩。杨浦拿着图纸,指着狼图腾的纹样:“得雕得凶点,但眼睛要带笑,像……像刚打完胜仗却不伤人的狼。”
工匠们笑着应了,夯土的号子声与远处瓦剌使馆的驼铃声混在一处,像支热闹的歌。
文华殿内,朱允烙望着舆图上的崇文门,指尖划过“鞑靼使馆”四个字。窗外的海棠花瓣落在图上,盖住了饮马河的位置,仿佛在说,那些曾经的炮声,都该化作如今的烟火气了。
北京的晨光刚漫过崇文门,阿鲁台就捏着块梨木牌站在街心发愣。木牌巴掌大,正面刻着“鞑靼大汗阿鲁台”,背面是户部的朱红官印,边缘还烫着行小字:“乐贤十五年春,通市专用”。
“这玩意儿……比狼皮符还管用?”他掂着木牌,对身旁的礼部吏员道。昨日在吏部登记时,小吏拿着毛笔勾了勾,姓名、性别、身份就全记在簿子上,比蒙古的羊皮账册省事多了。
“回大汗,”吏员笑得眉眼弯弯,“凭着这牌,您去顺天府买绸缎不用缴税,去通州仓看粮食不用通报,各地驿站见了这印,还得备上等马奶酒。”
阿鲁台忽然笑了,把木牌塞进怀里贴着心口:“你们汉人做事,倒比搭帐篷还严实。”
沿街走了半里地,他忽然在片工地前驻足。议政馆的梁柱已竖起,工匠们正往梁上雕狼图腾,狼眼嵌着铜钉,在阳光下闪得像真的。瓦剌的工匠也在帮忙,脱欢的儿子也先正指挥人挂匾额,“鞑靼使馆”四个字漆得红亮,竟比瓦剌使馆的匾额还高半寸。
“杨浦尚书说,这叫‘客随主便,却不能失了体面’。”阿卜只俺指着匾额,眼里的笑意藏不住。昨夜他去瓦剌使馆喝酒,也先拍着他的肩说:“往后咱们在北平城,得比谁的皮毛卖得好,谁的马奶酒更烈。”
阿鲁台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半年前还在饮马河对轰的炮口,如今竟成了并肩雕梁的手,这变化快得让他恍惚,却又踏实得像脚下的青石板。
回到驿馆时,阿鲁台翻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块风干的驼肉——那是他从漠北带来的,原想在谈判时扔给朱允烙显威风,此刻却觉得该换个用处。
“替我递个话,”他对驿丞道,“我想去南京,给文治帝朱标扫扫墓。”
三日后,朱允烙的回复送到驿馆。字迹沉稳:“先帝文治帝陵在紫金山,明孝陵旁边,距北京千里,春寒路远,恐劳大汗。若有心意,可在北平设香案遥祭。”
阿鲁台捏着信纸笑了。他懂这意思——明孝陵是明朝的根,哪能让外人随意去祭扫?但“遥祭”二字,已是给足了脸面。
“我明白。”他对传旨太监道,“替我谢陛下。”
傍晚时分,驿馆外传来马车声。朱高炽穿着件月白锦袍,亲自扶着车辕:“大汗,家父的陵寝在西山,今日天气好,若不嫌弃,同去看看?”
阿鲁台望着这位燕王,忽然想起当年朱棣率骑兵踏过漠北草原的模样。那时两军对垒,朱棣的银甲在夕阳里像团火,却在收兵时派人送来句话:“草原的草,和汉地的麦,本就该同季生。”
西山的朱棣陵前,松柏长得笔直。朱高炽摆上三碗马奶酒,一碗敬天,一碗敬地,最后一碗洒在墓前:“爹,当年您总说,阿鲁台的父亲是条汉子,就是脾气犟。如今他来了,带着和平来的。”
阿鲁台解下腰间的弯刀,轻轻放在碑前。刀鞘是鲨鱼皮的,还是朱棣当年赐的:“老燕王,当年我父亲抢了你的羊群,今日我还你一把刀。往后草原的羊,只换不抢了。”
风卷着松涛掠过陵前,朱高炽忽然笑了:“大汗知道吗?陛下让二弟三弟去守边,就是想让他们学学,刀该对着外敌,不该对着自家人。”
阿鲁台望着远处的北平城,炊烟正从千家万户升起。他忽然明白,朱允烙不让他去南京,却让朱高炽邀他来这里,是在说:过去的恩怨像这墓碑,得立着记着,但脚下的路,得往前迈。
回程时,阿鲁台把那块梨木牌系在腰间。路过议政馆,见工匠们正挂灯笼,红绸子缠在狼图腾上,倒像过年。脱欢站在门口招手,手里举着张互市契:“大汗,咱们的第一批皮毛,明日就能运进北平城了!”
阿鲁台勒住马,忽然对阿卜只俺道:“回去告诉部众,把最烈的马奶酒、最软的狼皮都送来。咱们跟明朝的账,得用绸缎和茶叶算,不能再用炮弹算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北平城的轮廓叠在一处。朱高炽望着那队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对随从道:“把那碗马奶酒的酒壶收着,明年此时,该让阿鲁台尝尝北平的桂花酿。”
驿馆的灯亮起来时,阿鲁台摩挲着朱棣的弯刀,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阿卜只俺在整理明日的行程,账簿上记着要去通州仓看新到的稻种——那是朱允烙答应送漠北的。
“这汉人皇帝,倒比草原的萨满还会算。”阿鲁台忽然笑了,把木牌凑到灯前,户部的朱印在光下泛着暖红,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南京东宫的柳丝抽了新绿,垂在窗棂上,扫得朱文坡案头的《孙子兵法》沙沙响。他捏着狼毫,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批注旁又添了一行小字:“力战者刚,不战者柔,刚柔相济,方为长久。”墨汁干透时,指节已泛白——这是他本月抄的第七遍,纸页边缘卷得像荷叶边。
“殿下,该进药了。”吴长安端着青瓷碗进来,药香混着窗外的桃花气漫进来。他见朱文坡盯着书页发怔,碗沿在案上轻轻一磕,“北平传来的信,说鞑靼的商队已进了崇文门,带了三百匹良马换茶叶。”
朱文坡抬眼,睫毛上还沾着墨星:“父皇用的,就是‘不战’的法子。”他想起去年漠北炮战的消息,父亲没动一兵一卒,只凭几炮和一纸盟约,就让阿鲁台的铁骑收了锋芒。那时他才懂,当年自己调兵逼宫有多蠢。
吴长安替他研墨,墨锭在砚台里转得平稳:“文治帝当年批注这句时,说‘止戈为武,百姓为天’。殿下如今悟了,比什么都强。”
朱文坡的指尖划过“庶人朱文坡”的名帖——这是乐贤十二年被废时,宗人府送来的,他一直压在案底。三年了,案上的书换了又换,窗外的花谢了又开,他从寅时读到丑时,把《洪武宝训》抄得能背,可那“庶人”二字,像根刺,总在夜深人静时扎得他心口发紧。
“吴公公,”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了桃花,“二弟三弟在北京,天天住在东宫,上月替父皇监国,吏部的考评说是‘谨守规矩’。”
吴长安的墨锭顿了顿:“陛下没说立储。”
“我知道。”朱文坡低下头,狼毫在纸上洇出个小墨点,“可……总吊着,心里像有虫子在爬。”他怕父亲彻底忘了他,又怕父亲记着他,更怕那两个弟弟被册立的消息传来,像当年他被废时那样突然。
春风卷着柳絮扑进窗,落在他的素白袍上。他想起乐贤十二年那个一千四百人的人命在菜市口,自己被押上马车时,朱文堂捧着件棉袍追出来,说“大哥天冷,披上”;朱文尘站在廊下,红着眼圈没敢说话。那时他只当是伪善,如今才懂,血脉里的牵绊,哪是“废庶人”三个字能割断的。
“文治帝废允炆后,立了自己父皇。”吴长安把药碗推到他面前,“老奴那时在太庙当差,见文治帝每日抄《孝经》,说‘储君是国本,得慢慢挑,挑错了,百姓要遭罪’。”
朱文坡望着碗里的药汁,热气模糊了眉眼。他忽然抓起笔,在纸上写:“儿臣朱文坡,愿以余生证‘悔’字。”墨迹透过纸背,印在底下的“庶人”名帖上,像要把那两个字焐热。
窗外的桃花落了片在纸上,粉白的瓣儿盖着“悔”字,倒添了点活气。朱文坡知道,这挠心的滋味还得熬,但至少此刻,案上的书、窗外的春、心里的悟,都是真的。
北京紫禁城养心殿的案头的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封家书。最上面那封的封泥都裂了,是乐贤十二年冬写的,字里行间还带着点不服气,说“儿臣知错,却非全错”。
朱文坡指尖划过箱沿,箱底露出半截褪色的信笺——那是他去年写的,只说“南京桃花开了,不知北平的柳如何”,连“请罪”二字都省了,却仍石沉大海。
吴长安进来时,正见他对着空信封发怔。案上堆着刚裁好的宣纸,是准备写今年第四封的,砚台里的墨磨得太浓,黑得像化不开的夜。
“殿下,”老太监的声音放得极轻,“皇后娘娘上月去皇陵了,许是没来得及……”
“我知道。”朱文坡把信纸揉成团,纸角刮得掌心发麻。他何尝不知,父皇不点头,谁的信敢往南京送?母后的信早收了,弟弟们在北京谨守规矩,哪敢私通废庶人?
灯影里,他忽然想起乐贤十二年离宫前夜,母后塞给他的玉牌,说“遇事凭这个找我”。如今玉牌被摩挲得发亮,却连一句“安好”都传不出去。
十二封信,十二片石沉大海的涟漪。他从最初的彻夜难眠,到后来对着空箱发愣,再到此刻提笔时的手抖——原来最磨人的不是责骂,是这无声无息的空白,像要把人慢慢浸在凉水里,连挣扎都没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