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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贤十五年的雪落得早,长乐宫的暖阁里,江婉荣正对着炭火盆翻晒药材。朱允烙坐在对面,手里捏着宗人府的奏折,眉头拧成个疙瘩——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广子嗣”的条陈,墨迹新得像是刚蘸的墨。

“又催了?”江婉荣把晒干的当归收进木盒,银簪在鬓角闪了闪。从洪武二十五年嫁给他做皇孙妃起,这声音陪着他走过四十九年,从扬州府的寒夜到紫禁城的暖阁,总带着熨帖人心的稳。

朱允烙把奏折往案上一扔,火星子从炭盆里跳出来:“说柳贵妃和杨贵妃又有了,让朕去看看。宗人府的老头们,是把朕当成开枝散叶的工具了?”

江婉荣笑了,眼角的细纹盛着炭火的光:“陛下忘了?当年他们也催文治帝,说‘龙子多,社稷稳’。”她替他续上茶,“去看看吧,走个过场,省得他们天天堵在宫门口。”

朱允烙捏着茶盏的手指泛白。这些年纳的柳贵妃、杨贵妃、沈妃,哪一个不是宗人府按着“广纳妃嫔、以固国本”的规矩塞进来的?他每月去各宫的日子,都是司礼监按宗人府的单子排的,唯有长乐宫,是他自己踏破门槛的地方。

腊月里,柳贵妃先生了对双生子。朱允烙去景仁宫时,婴儿的哭声像小猫似的,他掀开襁褓看了眼,宗人府的令就凑上来:“陛下,按辈分该是‘文’字辈,臣拟了‘城’‘圣’二字,取‘固若金汤、贤圣继世’之意。”

“就这么定了。”朱允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转身时瞥见庶长子朱文城和庶次子朱文圣候在廊下,两个半大的孩子穿着锦袍,见了他就跪。他挥挥手让他们起来,没多话——这两个是杨贵妃前年生的,性子随母妃,见了他总怯生生的。

没过半月,杨贵妃和沈妃又各诞一子。朱允烙正在长乐宫陪江婉荣看《洪武起居注》,听了禀报只“嗯”了声。后来宗人府的人红着脸回禀,说三皇子、四皇子出生时,陛下连景仁宫的门都没进。

“陛下这性子,倒跟文治帝一个样。”江婉荣翻着书页,“当年文治帝也只常去吕皇后的殿里,说‘见了她,才觉得心里踏实’。”

朱允烙握住她的手,那手上还留着早年做针线活磨的薄茧:“旁人哪能跟你比?从皇孙妃到皇后,你陪了我四十九零三个月年,他们……不过是宗人府的规矩罢了。”

开春后,宗人府的唠叨更甚,说公主们该指婚了。朱允烙在朝会上听着礼部尚书报适龄公主的名字,眉头越皱越紧——除了嫡长女朱玉宁,其他几个庶出的公主,他连模样都记不清。

“玉宁还小,再说。”他打断杨浦的话,“其他公主,让宗人府先拟着,朕没心思管。”散朝时路过御花园,见朱玉宁正追着只白猫跑,鹅黄色的裙角扫过残雪,他忽然放缓脚步,等女儿扑进怀里才笑道:“慢些跑,摔着了。”

朱玉宁揪着他的衮服流苏:“父皇,二哥说户部要开商业司了,什么是商业司?”

朱允烙的心忽然动了动。

乐贤十六年二月,户部商业司的牌子刚挂起来,朱允烙就带着朱文尘去视察。这孩子是江婉荣所生的次子,平时闷不吭声,总抱着本《九章算术》蹲在廊下看。

“陛下,这是新造的算盘,能算万以内的数。”商业司的主事捧着个紫檀木算盘,刚要演示,就被朱文尘拦住了。

“不用算盘。”二十岁的年轻人声音清脆,指着账册上的数字,“三千七百四十五加五千九百八十二,等于九千七百二十七。”话音刚落,旁边的小吏用算盘噼啪打了半天,果然分毫不差。

朱允烙挑了挑眉。主事又报了个更复杂的:“八千九百一十六减四千三百五十七,再加二千一百八十九。”

朱文尘眼珠转了转,几乎没停顿:“六千七百四十八。”

这下连江婉荣派来送点心的内侍都惊得张大了嘴。朱允烙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指着其中一行:“这是去年江南的茶税,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一两,若按十税一,该抽多少?”

“七千六百三十二两一钱。”朱文尘连零头都报得清清楚楚,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儿臣算过,用‘截尾法’更快,先取七万六千,十税一是七千六,再补三十二两一钱的零头。”

朱允烙望着儿子,忽然想起江婉荣怀他时,总说梦里见朱标在教算术,说“这孩子怕是个灵童”。他从前只当是戏言,此刻见朱文尘对着满桌账册眼睛发亮,才知什么叫天赋——那些让户部老吏头疼的数字,在他眼里竟像游戏般简单。

“你从哪学的?”朱允烙的声音里带了笑意。

“看《九章算术》悟的。”朱文尘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儿臣觉得,算钱比背书有意思,能知道百姓缴了多少税,换了多少粮。”

回长乐宫的路上,朱允烙把朱文尘的小本子递给江婉荣。春风拂过宫墙,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他忽然笑道:“婉荣,咱们这儿子,怕是能替户部省下不少算盘珠子。”

江婉荣翻着本子,指尖划过那些稚嫩却工整的符号,忽然想起四十九年前,那个在扬州府灯下替他抄账目的少年郎。时光荏苒,当年的账册换了人间,身边的人却依旧,连孩子们的眉眼间,都藏着岁月温柔的痕。

乐贤十六年的槐花刚落满长乐宫的青砖,朱文尘就捧着安氏的素色裙裾坐在灵前。铜盆里的纸钱烧得发白,他眼泡肿得像桃,却没掉一滴泪——太医说,再哭下去,那只本就模糊的左眼怕是真要瞎了。

“王爷,该进药了。”内侍捧着黑陶碗,碗沿沾着药渣。安氏走的第七天,朱文尘把自己关在府里,商业司送来的账册堆在廊下,蒙了层薄灰。

他没接药碗,指尖摩挲着裙角上绣的并蒂莲——那是安氏嫁过来那年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她说“臣女手笨,往后学着给王爷绣算盘套”。乐贤十三年的花轿从安府抬进王府时,她掀起轿帘的一瞬,鬓角的珍珠晃得他睁不开眼。

宗人府的文书昨夜送到,说“按藩王仪制,王妃薨逝辍朝三日,禁宴饮一月即可”。朱允烙派来的太医刚走,留下的方子堆在案上,最上面那张写着“悲恸伤肝,需静养,忌哀思过度”。

“静养?”朱文尘忽然笑出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走了,我哪静得下来。”

三日前出殡,他跟着棺椁走了十里地,青布鞋磨穿了底。安氏的棺木上盖着他亲手织的青布——他学了三个月的织布,原想在她生辰时送块方巾,如今倒成了盖棺布。

朱允烙在御书房翻着各地送来的名医名录,江婉荣坐在旁边捻着佛珠。“这孩子,从小认死理。”皇帝的指节叩着案面,“安氏是个好姑娘,去年还替他整理商业司的账册,说‘王爷算得快,我替他记着细处’。”

“臣妾去看看他。”江婉荣起身时,佛珠线勾住了袖口,“有些痛,旁人替不了,得自己熬。”

王府的紫藤架下,朱文尘正用安氏留下的算盘演算。算珠打得噼啪响,却总在最后一步出错。江婉荣站在月洞门后,见他把算盘往地上一摔,蹲在花丛里肩膀直抖——那丛芍药是安氏亲手栽的,今年开得最盛,红得像血。

“尘儿。”她走过去,捡起算盘上的断珠,“安氏在时,总说你算得再快,也得留三分心神顾着自己。”

朱文尘猛地抬头,左眼的白翳又重了些,几乎遮住瞳仁。“母后,”他抓住江婉荣的手,掌心全是冷汗,“她走前说,等商业司的账清了,就陪我去江南看稻子……”

江婉荣替他拂去肩上的花瓣:“那就替她去看看。把账算清,把稻子种好,才是对她最好的念想。”

北平的消息传到南京时,朱文坡正在抄《孝经》。吴长安捧着信进来,信封上是朱文尘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只受伤的鸟。

“殿下,二皇子的回信。”

朱文坡的笔顿在“丧三年”的注脚上,墨滴在纸上洇开个小圈。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张素笺,四个字挤在中间:“弟安,勿念。”

字迹比从前潦草,最后那个“念”字的捺笔拖得很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朱文坡忽然想起乐贤十三年,安氏嫁过来时,朱文尘偷偷塞给他块喜糖,说“大哥,她比糖还甜”。

“吴公公,”他把素笺折成方胜,“替我备些南京的薄荷糖,送北京去。”

暮色漫进窗时,朱文尘在商业司的账册上落下最后一笔。安氏的算盘摆在旁边,他摸着算珠上的温度,忽然想起她总说“王爷的手比算珠暖”。案上的药方被风吹到地上,他没去捡——有些伤,医不好,只能学着带着走。

朱允烙收到江南巡抚的奏报,说“二皇子差人送来新稻种,附账册一本,细目清晰,分毫不差”。皇帝望着窗外的梧桐叶,提笔在奏报旁批了个“善”字,墨迹落在纸上,像滴未落的泪。

乐贤十六年的伏天闷得像口蒸笼,东宫崇文殿的窗棂全敞开着,却吹不散案上堆积的账册热气。朱文尘用红笔在“江南商税核查明细”上画了道勾,笔尖悬在纸面三指高,还能听见西暖阁传来的算盘声——那是二哥朱文堂在核对漕运账目。

“三弟,”朱文堂推门进来,月白直裰的袖口沾着墨点,“刚收到户部的帖子,说北京商户要增开十二处绸缎庄,让咱们批个准数。”

朱文尘抬头时,右眼的白翳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雾。自安氏去后,他这只眼就不大能见强光,看账册时总得多费些力。“让他们把商户的底册送来,”他指尖点着账册边缘,“去年新开的八家有三家偷税,得查仔细了。”

兄弟俩在东宫住了四年,从乐贤十二年大哥朱文坡事发后,朱允烙就下旨让他们搬进来。东宫文华殿原是太子处理庶务的地方,如今摆着两张案几,朱文尘的这边堆着商业司的账册,朱文堂那边则是宗人府的谱牒,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廊下的石榴树结了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朱文堂望着那树影出神:“今早见着于首辅,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何止于首辅。”朱文尘合上账册,“昨儿去给母后请安,柳贵妃宫里的太监在廊下探头探脑,八成是来瞧咱们兄弟谁更像储君。”

这话让崇文殿静了片刻。四年了,东宫的匾额摘了又挂,朱允烙却始终没松口立储。外臣们猜得热闹,说陛下念着废庶人朱文坡,又说二皇子性子温吞担不起大任,三皇子眼疾在身恐失威仪,连街头的说书人都编了段“双龙争珠”的戏文,听得锦衣卫都头疼。

正说着,司礼监的小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膝盖刚沾地就笑道:“三殿下,陛下赏的冰酪,刚从冰窖取出来的。”

朱文尘掀开盒盖,杏仁味的冰酪冒着白气,他分了一半给朱文堂:“陛下准了商业司增设算学馆的折子?”

“准了,”小太监眉飞色舞,“陛下还说,让三殿下挑几个伶俐的学生,往后商税账目就不用咱们费神了。”他偷瞄着朱文尘的眼,又补充道,“太医说,常看冰酪的白气能润眼呢。”

朱文堂接过冰碗时,指尖碰着碗沿的凉,忽然想起四年前搬进来的那个雪夜,父亲站在殿门口说:“住在这里,不是让你们争,是让你们学。”那时他不懂,如今对着满案的文书才明白,这东宫的每寸地砖,都在掂量谁更配站在父亲身边。

消息传到内阁时,于谦正用朱笔圈阅奏折。案上摞着七本都是请立储君的,有宗人府的“国本当早定”,有言官的“储位悬则人心浮”,甚至还有江南巡抚递的,说商户们怕税制变,都不敢扩大生意了。

“陛下怎么说?”次辅杨士奇端着茶进来,袍角还沾着上朝时的露水。

于谦把奏折往旁一推:“让咱们‘再议’。”他望着窗外的日头,“乐贤十二年到如今,整整四年。文坡虽废,毕竟是嫡长子;文堂稳重却少锋芒,文尘精明偏有眼疾……陛下这心思,比算学馆的难题还难猜。”

后宫的催促更直接。柳贵妃借着给江婉荣请安的由头,捧着新绣的“百子图”笑道:“皇后娘娘,臣妾瞧二殿下和三殿下都长成了,宫里的牡丹开得正好,不如请陛下择个日子,先立个皇太子?”

江婉荣正用银簪挑着灯芯,闻言只淡淡道:“陛下自有主张。”等柳贵妃走了,她才对贴身宫女道,“去东宫看看,文尘的眼药该换了。”

民间的议论更无遮拦。北京城的茶肆里,穿短打的汉子拍着桌子:“依我看,三殿下管商业司那几年,税银多了三成,该立他!”戴方巾的秀才摇头:“储君得看德行,二殿下去年赈灾时,把自己的俸禄都捐了,这才是仁君模样。”

这话传到朱允烙耳朵里时,他正在御书房看朱文坡的奏折——那是南京递来的,说江南稻种改良成功,亩产比往年多了两石。字里行间没提半句储位的事,只在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稻穗。

“陛下,”江婉荣走进来,手里捧着件浆洗好的常服,“外面都在说,您是不是还等着文坡……”

朱允烙翻过奏折,背面是他用朱砂画的圈,每个圈里都记着文堂和文尘的差事:文堂理漕运,三年无差错;文尘管商税,岁入增三成。“婉荣,”他指着那些圈,“文治帝当年选储,看了十年。国本不是绣花枕头,得经得住掂量。”

他忽然起身,往东宫方向走去。崇文殿的窗开着,能看见朱文尘正眯着眼核对账目,朱文堂在旁替他念着数字,兄弟俩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株并蒂的石榴树。

南京的黄梅雨季刚过,书房的窗纸还洇着潮痕。朱文坡捏着本《礼记》,指尖把“嫡长子继承制”那页捻得起了毛边。桌案上堆着刚抄完的《罪己诏》,是他这月写的第三遍,墨迹里还带着未干的涩意。

“北京那边又在催了。”他忽然对着空荡的屋子嘟囔,喉结滚了滚,“外臣催,宗人府催,连街面上的说书人都在猜……”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声撞在雕花窗棂上,碎成星星点点的自嘲。

他是嫡长子,这点从小就刻在骨头上。当年在东宫,太傅讲《周礼》,总说“殿下将来是要承天命、继大统的”。可现在呢?“庶人朱文坡”的名帖压在砚台下,三年来连父皇的家书都没收到过。

“殿下,该添茶了。”

吴长安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像檐角滴落的雨水,清润却带着分量。他端着茶盏走进来,见朱文坡盯着书页发怔,便把茶盏往案上一放,水汽腾起,模糊了老人眼角的皱纹。

朱文坡猛地抬头,喉间发紧:“吴公公,您怎么还叫我殿下?”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声音发飘,“宗人府的文书上写着呢,我是庶人,连宗室玉牒都被除了名。”

吴长安没接话,反倒弯腰捡起地上的《罪己诏》,指尖拂过“臣朱文坡罪该万死”那行字:“老奴想问殿下,您明白什么是太子储君吗?”

“这还用问?”朱文坡梗着脖子,当年太傅教的功课脱口而出,“承袭制度是嫡长子继承制,‘立嫡立长’,嫡子里头年长的先继承,我当年……”话说到一半卡壳了,当年他就是仗着这个,才敢在东宫拉帮结派,甚至动了逼宫的念头。

吴长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暖意,又有点无奈:“殿下只记着‘嫡’和‘长’,却忘了最要紧的。”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潮湿的风卷着玄武湖的水汽涌进来,“我大明的疆土,日月所照的地方,都是明土。日为太阳,月为月亮,储君就得像这日月,得把天下人都装在心里头。”

朱文坡的手指抠着案角,木刺扎进肉里也没察觉:“我当年……我当年也是明朝的太子啊。”声音越来越低,像怕被风听去。

“可您造反的那一刻,就不是了。”吴长安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朱文坡心上,“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做君主的得尽君道,做臣子的得尽臣道。您当年拿着嫡长子的身份当刀子,对着自己的父皇,对着天下的百姓,这哪是储君该做的事?”

“是啊……”朱文坡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想起乐贤十二年那个雪夜,自己站在宫墙上,看着底下的禁军举着火把,还没行动,就被发觉的造反,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皇位本该是我的。”可现在想来,那念头里哪有半分天下人的影子?

吴长安见他肩膀发颤,便把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所以,您就不愿意做出改变吗?”

朱文坡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改变有什么用?”他扯着嘴角笑,笑得比哭还难看,“父皇心里早就没我这个儿子了,储君之位,不是二哥就是三弟,轮不到我这个造过反的庶人。”

“就算轮不到,”吴长安的声音陡然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您至少得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敲出轻响,“老奴本不想提,可有些事您得记着——粤王朱允炆,当年何等风光?就因为他不尊父命、不义待亲,文治爷在文治六年贬他去藩地。”

朱文坡的脊背猛地一僵。朱允炆的故事又听一遍,当年就怕朱允炆的剧情在自己身上上演。那位叔叔是继嫡,但他逆天改命了,但,也是仗着身份胡来,被废了,至少遇到一个自己父亲,一个好弟弟,在朱标面前,哪怕是政治作秀,也是劝住了这个皇叔,虽然他不领情,但至少,他现在认错了,但朱文坡自己呢...

“储君储君,”吴长安的声音缓下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温软,“先得是个‘君’,才能‘储’。这‘君’字里头,藏着的是‘敬’——敬天道,敬祖宗,敬百姓,更得敬自己的父亲。您连父皇的教诲都记不住,连‘儿子’的本分都做不到,就算真把储君印塞给您,又能撑几天?”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卷着树叶沙沙响。朱文坡望着那碗渐渐凉透的茶,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皇抱着他在御花园看月亮,说“做皇帝不难,难的是知道百姓在想什么”。那时他似懂非懂,现在才明白,自己连“知道”这两个字,都没做到过。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最后只是拿起狼毫,在《罪己诏》的末尾添了一行字:“臣朱文坡,愿先学为人子,再学为人臣。”

吴长安看着那行字,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些。他知道,这孩子心里的结还没解开,但至少,他开始往解开的路上走了。

暮色漫进书房时,朱文坡还在抄书。案上的茶彻底凉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比往常稳了许多。窗外的月亮慢慢爬上来,照着玄武湖的水波,也照着书房里那个重新学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庶人,像给了他一点无声的宽宥。

窗纸被晚风掀得轻颤,朱文坡捏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墨滴在“为人子”三个字旁边洇出个小圈。他望着吴长安收拾茶盏的背影,喉结滚了半天才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吴公公,您每天天不亮就出宫,到底去干嘛了?”

吴长安正擦着茶盏的手停了,转过身时,灯影在他脸上晃出深浅不一的纹路:“还能干嘛?施粥啊。”他把茶盏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西华门外的粥棚,老奴去了快十五年了。”

朱文坡愣了愣。他住的这处东宫偏院虽偏,却也能听见街面动静,却从没听说过有粥棚。再说,吴长安是司礼监的老人,就算退了值,也犯不着天天去干这粗活。

“施粥?”他皱起眉,“宫里不是有光禄寺管着这些?”

“光禄寺的粥是按规矩发的,老奴这粥,是给那些规矩外的人。”吴长安往灶膛里添了块炭,火苗“噼啪”跳了跳,“有逃荒来的佃户,有丢了活计的脚夫,还有跟着爹娘睡破庙的娃。他们拿不出户籍,领不了官粮,可不就得有人搭把手?”

朱文坡的指尖在案上划着圈,忽然想起乐贤十二年被贬来时,沿途看见的那些扒着城墙根要饭的人。那时他满脑子都是“父皇不公”,哪顾得上看那些人脸上的灰。

“除了施粥呢?”他追问,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

“做册子。”吴长安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本泛黄的账簿,“记着谁家里遭了灾,谁的娃得了痘,谁昨天领了两升米今天能去扛活了。攒够十来页,就托驿卒送京城。”

朱文坡凑过去看,账簿上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张老三,海州人,逃荒来宁,妻病,子二,领米三升”“李丫头,十二岁,父死母嫁,在粥棚帮忙换粥喝”……墨迹里混着点褐色的斑,像是溅上的泥水。

“皇上……看过吗?”他小声问。

吴长安笑了笑,把账簿卷起来塞回怀里:“看没看过,老奴不知道。但每次送册子的驿卒回来,都说北京那边会按册子上的名字,给应天府递条子,让他们给这些人寻个活计,或是拨点药。”他往朱文坡面前推了推刚温好的茶,“老奴做这些,不是为了让皇上夸,是想让天下人知道,就算他们没见过皇上,皇上也在惦记着他们。就算有像殿下这样暂时歇着的,也总有人在替朝廷做事。”

“我也能……”朱文坡的话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猛地拍了下案几,墨汁溅到手上,“算了!我当年被贬到这儿,就是软禁!宗人府的人说了,踏出这院门半步,就按‘谋逆复叛’论处!”

这话憋在心里三年,说出来时带着股子酸气,眼眶都热了。他不是没想过出去走走,可每次走到院门口,总能看见侍卫腰间的刀,那刀光像在提醒他:你是庶人,是罪人。

吴长安却忽然笑出了声,笑声震得灯花掉了个:“谁告诉你的?”

朱文坡被问得一愣:“当年那第四道圣旨……”

“圣旨文书上写的是‘非诏不得离南京,非诏不得进京’,可没说不让你在南京城里走。”吴长安走到院门口,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外的月光涌进来,在青石板上淌成河,“您瞧,那侍卫是看着您,可您真要去街面逛逛,他敢拦?”

朱文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廊下的侍卫果然只是垂着手站着,连头都没抬。他这才想起,去年冬天雪下得大,偏院的柴火不够,还是侍卫帮着去街上买的。那时他只当是“看管”,竟没琢磨过别的。

“可我是庶人……”他还在嘴硬,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半步,鞋底踩在月光里,凉丝丝的。

“庶人就不是百姓了?”吴长安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老茧蹭得他脖子发痒,“您去粥棚递个碗,去帮着写写账,难道还能掉块肉?当年太祖爷没当皇帝时,还在凤阳的田埂上帮老农割过麦呢。”

晚风吹进院子,带着巷口卖馄饨的梆子声。朱文坡望着门外那条被月光洗得发白的街,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皇去南京的夫子庙,那时他穿着锦袍,手里攥着糖人,看什么都新鲜。而现在,他只想知道,那些在粥棚喝粥的人,脸上是什么模样。

“我……”他张了张嘴,忽然抓起案上的那件半旧的青布袍,“我去换件衣裳。”

吴长安看着他慌慌张张往后院跑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灶膛里又添了块炭。火苗舔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弯着腰却韧劲十足的老竹。

片刻后,朱文坡穿着青布袍出来了,头发用根木簪别着,倒像个寻常的书生。他站在门口,手还在发抖:“真……真能去?”

“老奴的粥棚还缺个记账的呢。”吴长安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粗麻布蹭着掌心发涩,“里面是账本和笔墨,您要是敢把‘朱’字写上,老奴就敢用粥勺敲您的脑袋。”

朱文坡捏着布包的手指猛地收紧,布角被攥出褶皱。他望着吴公公鬓角的白霜,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仗着嫡长子身份,把太傅的戒尺扔在地上,是这老人捡起戒尺,替他打了自己手心三下,说“殿下的身份,是用来护人,不是用来吓人的”。

“我不写朱字。”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破釜沉舟的脆,“就写文坡,没那姓了。”

吴长安的眉峰颤了颤,没接话,只转身推开东宫的角门。门轴“吱呀”一声,像解开了什么锁。廊下的侍卫果然只是抬了抬眼皮,手里的长枪没动——这哪是软禁,分明是父皇留的一道缝,只是他自己把缝堵了三年。

街面上的风裹着油条的香气扑过来,吹得朱文坡的素布袍角打晃。他跟着吴长安往南走,见巷口的老槐树下搭着个草棚,七八张矮桌围着灶台,几个婆子正往陶碗里舀粥,白雾腾腾的,把“济世粥棚”的木牌熏得发亮。

“吴公公来啦!”一个络腮胡汉子扬着木勺喊,看见朱文坡时愣了愣,“这位是?”

“新来的记账先生,叫文坡。”吴长安往灶台边的条案上指,“账本在那儿,你带他认认。”

朱文坡走到案前,见账本上记着“今日用米三石五斗,捐者张记布庄、李木匠……”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透着实在。他蘸了蘸墨,在空白页写下“文坡”二字,笔尖顿了顿,竟比写“罪己诏”时稳当。

“先生这字好!”舀粥的婆子凑过来看,“比前儿个的账房先生强多了,他总把‘四’写成‘田’。”

朱文坡忽然笑了,这笑声滚在粥香里,没了东宫的沉郁,倒有了点烟火气的暖。他低头核对着米袋上的刻度,听着汉子们说“今年麦收差,多谢朝廷的粥”,听着婆子们念叨“吴公公每天天不亮就去各坊收捐,腿都跑肿了”,忽然懂了吴长安说的“让人知道皇上在惦记着百姓”——不是写在诏书上的漂亮话,是米缸里的米,是碗里的粥,是账上的每一笔“收到”和“支出”。

日头爬到头顶时,粥棚的队伍渐渐散了。朱文坡把账本叠好,见吴长安正蹲在槐树下,给个瘸腿的孩童擦嘴角的粥渍。那孩子攥着半块窝头,含糊道“长大要像吴公公一样,给人分吃的”。

“文先生,”吴长安走过来,手里捏着块干硬的饼,“尝尝?这是今早国子监的学生捐的。”

朱文坡咬了一口,粗粮的渣子剌着嗓子,却比东宫的玉食吃得香。他望着远处皇城的角楼,忽然明白,自己扔掉的不是一个姓氏,是压了二十多年的包袱——嫡长子的身份、太子的尊荣,到头来,不如粥碗里的米实在,不如账上的字安稳。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往回走。吴长安忽然说:“老奴给北京递的册子,陛下每月都看,有时还在‘文坡’的名字旁画圈。”

朱文坡的脚步顿了顿,眼眶忽然发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账本,封面上的“文坡”二字被汗水洇得发暗,却比任何朱印都让他心安。

御书房的烛火跳了跳,把朱允烙的影子投在《大明舆图》上。锦衣卫都指挥使捧着密报的手微微发颤,黄绸封皮上的“南京家报”四个字,在灯火下泛着沉光。

“念。”朱允烙的指尖划过案上的炮图,那是新造的“神威大将军”,炮口的铜箍映着烛花。

都指挥使清了清嗓子,展开密报:“南京粥棚记事:四月十二,文坡到棚,记账工整,核米三石五斗无误。四月十五,遇瘸童乞食,将自己的窝头分半与之……”他顿了顿,瞥见密报末尾的签名,“落款是‘文坡’二字,无姓氏。”

朱允烙没吭声,接过密报自己看。墨迹是南京特有的松烟墨,“文坡”二字写得拘谨,却比三年前东宫奏折上的狂草稳当得多。他想起乐贤十二年那个雪夜,这孩子被押出菜市口时,浑身是血,血溅衣袍,只是那时表情里全是戾气、害怕、恐惧,如今倒透着点烟火气的软。

“退下吧。”他挥挥手,烛火在都指挥使退出去的背影上晃了晃,又落回密报上。

案头的玉笔浸了朱砂,朱允烙握着笔,悬在“文坡”二字前。笔尖的红墨滴在纸上,像个小小的血点。他想起这孩子幼时抓周,一把攥住玉印不肯放,江婉荣笑着说“这是要当皇帝的架势”。那时多好,眉眼间全是透亮的光,不像后来,被“嫡长子”三个字压得成了斗鸡。

“唉。”一声轻叹落进烛火里,朱允烙的笔尖终于落下,在“文”字前添了个“朱”字。

朱砂红得扎眼,把“朱文坡”三个字连在一起,倒像是从未分开过。他捏着密报在烛火边烘了烘,看着墨迹干透,忽然想起吴长安上月的折子:“文坡虽去‘朱’姓,然记账时遇老妇称‘朱家天子好’,默然垂首片刻,续记不辍。”

窗外的风卷着槐叶打在窗棂上,像有人在轻轻叩门。朱允烙把密报塞进紫檀木匣,里面已经存了七封南京来的粥棚记事。他摩挲着匣盖上的“忍”字,那是朱标当年刻的,说“做皇帝,最要学会的是等”。

等什么呢?等一个被戾气困住的孩子,自己走出那道东宫角门;等一个被“嫡长”二字压垮的儿子,重新捡起“朱”姓的分量。

烛火渐渐稳了,把“朱文坡”三个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慢慢站直了的人。朱允烙端起凉透的茶,忽然对着南京的方向笑了笑——这孩子,总算懂得,比起“太子”的头衔,“朱”姓里藏着的,从来都是“守”,不是“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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