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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烛火映着朱允烙鬓角新添的白发,案上摊开的《明民律》被朱笔圈得密密麻麻。于谦捧着草拟的新增条款,指尖在“十族”二字上微微发颤:“陛下,自太祖建我大明朝起之时,且文治朝时也从礼法治国,定九族之制,从未有过十族之例……”

“文治朝是文治朝,乐贤朝是乐贤朝。”朱允烙打断他,指节叩着案面,“朕要让天下人都记着,谋逆不是砍头那么简单,是要把祖宗牌位都掀了的罪。”他提笔在“十族”旁添了个“姻亲”,墨迹晕开时,像朵绽开的血花——那是昨夜菜市口溅在龙袍上的血,洗了三遍仍留着暗痕。

刑部尚书吴中捧着新拟的四十八条款进来,每页都标着“谋逆者奴仆同罪”“知情不报者斩”的朱批。朱允烙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停住:“加上‘宗室谋逆,罪加三等’。”吴中一愣,随即明白——朱高炽兄弟的事,终究是刺在帝王心头的梗。

菜市口的日头毒得像火,一千四百名具尸首在石板上晒得发胀,苍蝇嗡嗡地聚成黑云。百姓们远远绕着走,连野狗都不敢靠近——谁都知道,这是乐贤帝立的威,碰了就是沾晦气。李公公捧着圣旨到街口时,锦衣卫们正用石灰掩住血迹,白花花的粉末被风吹起,混着尸臭呛得人睁不开眼。

“陛下有旨,收尸吧。”李公公的声音被风撕得碎,“按庶民礼,葬在乱葬岗。”几个胆大的仵作战战兢兢上前,抬尸时发现有具尸首还攥着半块桂花糕——是张禄的,东宫典膳房的手艺,如今成了黄泉路上的干粮。

朱允烙站在御花园望火楼,看着菜市口方向腾起的黑烟。那是焚烧尸首的烟,混着纸钱的灰,飘得满京城都是。他想起文治帝临终前说“法要严,心要慈”,突然觉得这两字比江山还沉。“于谦,”他对着风喊,“新律编好后,送南京一份给朱文坡。”

长乐宫的烛火挑得极暗,龙涎香在银炉里烧得只剩点余温。江婉荣捧着盏杏仁茶进来时,见朱允烙正对着窗纸上的树影发怔,明黄常服的腰带松了半截,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那是她二十年前亲手绣的缠枝纹,边角已磨得发毛。

“陛下还没歇着?”她把茶盏放在案上,瓷碗与桌面撞出轻响。朱允烙这才回头,眼角的红痕被烛火照得分明——白日在太和殿拍案时的狠戾,此刻全化作眼底的疲。“刚从刑部回来,”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于阁老把新改的律条送来了,你看看。”

江婉荣没接那卷竹简。她伸手替他系紧腰带,指尖触到他腕上的旧伤——那是乐贤三年平叛时留下的箭疤,当时她抱着他的手哭了整夜,他却笑着说“帝王身上得有点疤才镇得住场子”。“律条改得再细,”她轻声道,“也填不上你心里的窟窿。”

朱允烙猛地攥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得她指腹发疼。“你说他怎么就不懂?”他的喉结滚了滚,两滴泪突然砸在她手背上,烫得像火,“朕自登基就教他‘嫡长有序’四个字,吃饭要坐主位,祭祖要捧正爵,连穿蟒袍都得比文堂他们早半个时辰……他是嫡长子啊,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急什么?”

江婉荣抽回手,用帕子替他擦泪。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还是朱文坡满月时她绣的,如今蹭过皇帝带胡茬的下巴,竟蹭下点灰。“还记得坡儿三岁时,非要抢文堂的拨浪鼓吗?”她忽然笑了,眼里却泛着湿,“你把他按在膝头说‘长子要让着弟弟’,他哭着喊‘我是大哥凭什么’——那股子急劲,原是从小就有的。”

朱允烙的指节抵在额角,闷声笑起来,笑声里裹着哽咽。“文治十七年,父皇把我叫到文华殿,”他望着窗纸上摇晃的树影,像在跟二十年前的自己说话,“他指着《皇明祖训》说‘嫡长嫡长,不只是名分,是责任’。我当时跪着听了三个时辰,膝盖麻了都不敢动……原以为把这话刻进坡儿骨头里了,谁知他竟学起那些藩王的混账事!”

江婉荣端起杏仁茶递给他,茶盏上还留着她的体温。“陛下总说‘嫡长有序’是国本,可这国本也得有血有肉啊。”她的指尖划过案上的《洪武太子史》,那是今早刚送到长乐宫的,“你看文治爷当太子时,当年为了护着朱允炆,敢跟太祖爷顶嘴——可坡儿呢?他身边围的是朱高燧那些人,听的是‘玄武门’那些话,能不迷吗?”

朱允烙一口茶呛在喉间,咳得肩膀发颤。“是朕把他护得太好,”他捶了捶胸口,“以为挡住了外朝的风,就能让他顺顺当当继位……忘了他心里也会生草。”他想起昨夜在诏狱看见的死士名册,有个名字旁注着“随太子读《唐史》三年”,那墨迹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陛下还记得吗?”江婉荣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像耳语,“乐贤元年你刚登基,我替你整理奏折,见你在《嫡庶辨》里写‘宁失一储,不失一制’。当时我就想,这男人心真硬……可今早看见你写罪己诏,又觉得你比谁都软。”

朱允烙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软有什么用?”他的泪又下来了,滴在她的袖口上,“软得让他觉得谋逆都能被原谅,软得让一千四百人条人命替他填坑……婉荣,朕是不是错了?”他望着她的眼,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总想着嫡长有序能安天下,可到头来,偏偏是嫡长子要毁了这规矩。”

江婉荣把脸贴在他背上,听着他胸腔里沉闷的心跳。“文治爷当年废朱允炆时,”她的声音混着他的呼吸,“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回来就大病一场。你现在的疼,他都尝过……这皇家的债,原是一辈辈往下传的。”她抬手抚过他鬓角的白发,“但你比文治爷强,你没让血溅在太和殿的丹墀上,还留着坡儿一条命。”

朱允烙转过身,将她按在怀里。龙涎香混着她发间的栀子香,缠得他鼻尖发酸。“明日让文堂和文尘去太庙跪着,”他的声音闷在她颈窝,“让他们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看看《皇明祖训》上‘嫡长’两个字是用多少血写的。”他顿了顿,指尖抠着她衣上的盘扣,“也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大哥,是怎么从太子变成庶人的。”

烛火渐渐弱下去,长乐宫的漏刻滴答作响。江婉荣摸着他后背的旧伤,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在文治爷的寿宴上,少年朱允烙捧着酒杯对她说“将来我做了皇帝,一定让你做皇后,咱们的儿子当太子”。那时的月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星子,如今星子落了,只剩满地碎银似的泪。

“夜深了,歇着吧。”她替他解下冠帽,青丝与白发缠在一起,像团解不开的结。朱允烙的头靠在她肩上,呼吸渐渐匀了,只是手还攥着她的衣角,像怕一松手,连这最后点温暖都留不住。窗外的风卷着槐花落了满阶,长乐宫的烛火终于灭了,只剩两个影子在黑暗里相依,把那些关于嫡长、关于规矩、关于疼的秘语,都埋进了寂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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