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五刻的梆子声撞破窗纸,东宫寝殿的残烛猛地颤了颤。朱文坡坐在榻沿,指尖抠进金丝楠木床沿的纹路里——后半夜那阵细微的骚乱他听得真切,是靴底蹭过砖缝的沙沙声,是蒙汗药泼洒的闷响,混着死士们被拖走时压抑的呜咽。更衣的老太监捧着蟒袍进来时,他盯着对方耳后新添的疤,突然想起昨夜父皇说“小声点,别惊着太子”,喉间泛起酸涩的苦。
“王泽呢?”他摸向平日伺候更衣的小太监位置,空的。老太监垂着眼:“回殿下,王泽染了风寒,告假了。”这话在寂静的殿里撞出回音,朱文坡攥着蟒袍的手猛地收紧——王泽是朱高燧安插的人,昨夜定是被锦衣卫顺藤摸瓜了。他低头看蟒袍,玄色底上的五爪蟒纹绣得极细,每片鳞甲都泛着珍珠光泽,那是母后江婉荣在他及冠时亲手绣的,针脚里还藏着“守正”二字。如今触之,却像条扎手的蛇,提醒着他僭越的罪。
“母后绣这蟒袍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儿臣会穿着它去领罪?”朱文坡对着铜镜喃喃,镜中人脸色青白,眼底泛着血丝。他抬手理了理冠带,玉簪扣入发间的刹那,突然想起去年冬至祭天,父皇将玉圭递到他手中,说“社稷重担,朕与你同担”。那时阳光落在玉圭上,暖得像暖宝宝,如今却冷得刺骨。
推开殿门时,晨风卷着槐花落了满肩。东宫的连廊空得能听见自己的靴底响,往常卯时就候在檐下的属官们,此刻连朝服的影子都没了。朱文坡望着太极门方向,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殿角的寒鸦:“往常这时候,张侍读该举着《贞观政要》等我问策,王詹事该盯着我束带可齐整……如今倒好,连只麻雀都不剩。”他伸手接住片坠落的槐花,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凉得刺骨——昨夜诏狱的血腥味,怕是连花也染上了。
走到月华门,朱漆柱上的铜铃突然晃出清响。朱文坡盯着铃上的“永绥”二字,想起这是父皇登基时亲手挂的,那时他说“愿宗室永绥,天下永宁”。可如今,宗室的血却要溅在这铃下。“父皇,您挂这铃时,可曾想过今日?”他伸手拨弄铃舌,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锁,“儿臣猪油蒙了心,把‘永绥’搅成了血泥。”
宣政殿的丹墀越来越近,朝臣们的朝服像片黑压压的海。朱文坡的脚步突然滞在阶下——他的属官位次里,十几张交椅全空着,连印盒都没留下。于谦站在文官首列,镜片后的眼神扫过他时,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朱文坡深吸口气,突然明白:昨夜那一千四百人的抓捕,连东宫的蚂蚁都被筛了一遍,自己这太子,此刻不过是悬在刀刃上的冰,看着光鲜,实则一戳就碎。
“儿臣……”他刚要迈上丹墀,喉间突然哽住。昨夜父皇的话在耳边响:“你是我的嫡长子,好好睡。”可脚下的青砖冷得沁骨,明民律的条文像条蛇缠上他的颈。他望着太和殿的鸱吻,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父皇抱着他在御花园数星,说“坡儿,这天下的星,总有一颗是你的”。如今那星还在吗?还是说,昨夜的火已经把它烧成了灰?
蟒袍的下摆扫过第三级台阶,朱文坡突然踉跄了半步。他扶住汉白玉栏,指节泛白:“父皇啊父皇,您让儿臣穿蟒袍来,是要留最后一丝体面,还是要让儿臣亲眼看着自己的根基被连根拔起?”身后的宫道空寂无声,只有晨风卷着他的话,撞在宫墙上,碎成无数片回音。
丹墀顶端的太和殿门半开着,朱允烙的身影隐在暗处。朱文坡望着那抹明黄,突然懂了:昨夜的父子交心是真,今日的君储有别也是真。他是君,掌生杀;自己是储,犯了谋逆大罪——即便血脉相连,也逃不过天家的规矩。可那丝侥幸仍在心底钻:父皇会不会看在十多年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走啊……”他对着空荡荡的属官位次轻声说,像是说给那些消失的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走到殿上,便知是生是死,是废是留。”每一步都踩得极重,仿佛要把愧疚、恐惧、侥幸,都碾进丹墀的砖缝里。阳光爬上他的蟒袍,金线绣的五爪蟒在晨光里扭曲,像条将死的龙,又像个永远醒不了的梦。
太和殿的铜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李公公尖细的唱喏刺破晨雾:“皇上驾到——”朱允烙的明黄常服扫过丹墀,目不斜视地走向龙椅,龙袍下摆扫过朱文坡脚边时,带起的风都透着疏离。朱文坡的膝盖在朝服下绷得发僵,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像昨夜被拖走的死士们沉重的锁链声。
“户部递的漕运改良折,诸位议得如何?”朱允烙的手指叩在案上,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运河。户部尚书夏原吉出列,捧着奏折的手微微发颤:“回陛下,江南漕船改广式龙骨,可增运粮三成,但需征调广东船匠,恐耽误春耕。”朱允烙抬眼看向于谦:“于阁老怎么看?”于谦出列时袍角扫过地砖,发出细碎的响:“臣以为,可先调三百名老匠北上,春耕后再补调青壮,两不耽误。”皇帝颔首:“准了,着工部即刻拟文。”
朱文坡的靴底陷进金砖的纹路里,每听一句议事,就觉得脚下的地又沉了一分。他望着殿外的日晷,指针正慢慢爬向辰时,往常这个时候,父皇会问他对朝政的看法,如今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自己。
“兵部奏,宣府边军缺马三千匹。”朱允烙翻过奏折,声音里带了点冷,“瓦剌刚在外交馆立了马市,为何还缺?”代兵部尚书张辅慌忙跪地:“回陛下,瓦剌商队以劣马充良,验收时才发现……”“废物!”朱允烙的龙椅扶手被拍得轻响,“着常继祖带神机营去马市监验,敢以次充好的,按《明民律》欺君论处!”
“儿臣若还是那个被倚重的太子,此刻该站出来请命去宣府吧?”朱文坡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晨光拉得扭曲,像极了唐史上李建成的画像。他想起朱高燧说“太子就该争”,如今才懂,争来的不是权柄,是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的钉子。
“礼部奏,朝鲜世子求娶公主。”朱允烙的声音缓了些,江婉荣的侄女恰好在备选之列。礼部尚书杨溥躬身:“臣已拟好婚仪,按文治年间旧制,陪嫁以丝绸、瓷器为主。”朱允烙摇头:“加些新式的织布机,让他们学学桑蚕之术,比送金银有用。”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檐角的铜铃乱响。朱文坡的指尖在朝服袖里绞成一团,他想起自己私养的死士里,有个朝鲜籍的武士,昨夜定是被锦衣卫从地窖里拖走了。那武士总说“愿为太子效死”,如今却成了诏狱里的一缕冤魂。
“都察院劾顺天府尹贪墨河工银。”朱允烙的声音冷得像冰,“着锦衣卫抄家,赃银发还河工,家人流放云南。”
“刑部奏,赣州匪患已平,首恶二十人处斩,从犯发往辽东为军奴。”
五条议事一一落定,太和殿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炉底的轻响。朱文坡松了口气,膝盖的酸麻顺着脊梁爬上来——父皇没提昨夜的事,或许真如他说的“好好睡一觉”,要翻过这页了。他甚至开始盘算,退朝后该去南宫给二叔请罪,问问当年他是如何熬过那漫长的囚禁。
“有事早奏,无事——”李公公的唱喏刚起个头,就被朱允烙抬手打断。皇帝的目光终于扫过群臣,最后落在朱文坡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种沉甸甸的疲惫:“诸位先等等。”
朱文坡的后颈猛地绷紧,刚松开的膝盖又重重磕在砖上,发出闷响。他看见于谦的眉头瞬间蹙起,常继祖按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连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冰。
“昨夜东宫之事,想必诸位已有耳闻。”朱允烙从案下取出一卷明黄圣旨,卷轴上的龙纹在晨光里闪着刺目的光,“太子之错,根源在朕。自古道‘子之错,父之过’,朕这有份罪己诏,与诸位说说。”
于谦率先跪倒,朝服的广袖铺在金砖上,像只展翅的鹤:“陛下圣明,臣等惶恐!”百官跟着黑压压跪倒一片,只有朱文坡僵在原地,膝盖像生了根——他看见父皇展开的圣旨上,第一行字赫然是:“罪己诏,朕朱允烙,愧对列祖列宗,然太子朱文坡,无需跪听。”
“父皇这是……”朱文坡的喉间发紧,脸颊烧得像被炭火烫过。他想跪下,膝盖却像被无形的手按住,只能僵在原地,承受着百官投来的复杂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审判,仿佛在说“你看,连皇上都要替你认罪”。
朱允烙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没有激昂,只有种近乎自语的沉重:“朕自登基以来,自诩勤政,却忘了教子。文坡七岁习《明民律》,朕只教他条文,未教他‘敬畏’二字;十二岁监国,朕只授他权柄,未授他‘克制’二字。他错信奸佞,私养死士,朕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
朱文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朝服上,洇出深色的点。他听见父皇说“未教他敬畏”,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自己偷拿了父皇的玉玺盖在涂鸦上,父皇笑着说“坡儿有帝王气”,那时的纵容,原是今日的祸根。
“朕治国十二余年,修运河,平边患,却没修好东宫的规矩。让藩王近太子,让莠言乱视听,是朕的疏忽……”朱允烙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吞咽什么,“即日起,朕减膳食,撤乐舞,于太庙守孝三日,以谢天下。”
圣旨上的字像活过来的虫,钻进朱文坡的眼里。通篇没有提“谋逆”,没有提“一千四百名死士”,甚至没提朱高煦、朱高燧的名字,只把所有的错都揽在“教子无方”四个字上。他望着父皇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昨夜御书房里,父亲掸他衣上尘土时的温柔,原来那不是宽恕,是替他扛下了所有的罪。
“这不是罪己诏……”朱文坡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是父皇给儿臣的免死牌,是用他的圣德换的……”他的膝盖突然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金砖的凉意透过朝服渗进来,冻得骨头生疼。
朱允烙读完最后一句“望天下共鉴朕心”,将圣旨轻轻放在案上。太和殿里死一般的静,只有朱文坡压抑的呜咽声,混着香灰落地的轻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反复回荡。他终于明白,父皇那句“你是我的嫡长子”不是空话,是要用帝王的尊严,为他铺一条回头的路。可这条路太沉,压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的腥甜。
太和殿的香灰簌簌落在金砖上,像谁在无声地落泪。朱文坡刚松下去的脊背还没来得及挺直,就见李公公又从案头捧起一卷圣旨,明黄的卷轴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比刚才那卷罪己诏沉得像块铁。他喉间的气突然哽住,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父皇说过“子之错父之过”,可这第二道圣旨,绝不是来说父子情的。
“传第二道旨。”朱允烙的声音没了刚才罪己诏里的沉缓,冷得像宣府的冬风。李公公展开圣旨的手在抖,念出的每个字都砸在大殿的金砖上,溅起血星子:“查东宫谋逆一案,涉案人等……”
朱文坡的耳朵突然嗡鸣起来,后面的话像隔着层水,听得模糊又尖锐。他看见李公公的嘴唇在动,听见“诛九族”三个字像冰锥扎进太阳穴——那是比谋逆者本人凌迟更狠的罪,要把祖宗三代、旁支远亲都连根拔起。
“东宫典膳房总管张禄,诛九族——”
第一个名字砸下来时,朱文坡猛地晃了晃。张禄是看着他长大的,去年他生辰,还偷偷在桂花糕里加了蜜,说“殿下读书辛苦,该甜些”。那老头的孙子才三岁,前日还在东宫院子里追蝴蝶,此刻却要跟着爷爷赴黄泉。
“死士营统领赵虎,诛九族——”
赵虎是朱高燧塞给他的,可上个月他发高烧,是这糙汉子跪在雪地里求太医院的人出诊,膝盖冻得紫黑。朱文坡那时还拍着他的肩说“将来给你记功”,如今却要记他满门抄斩的功。
“詹事府左春坊王显,夷三族——”
“通州卫百户刘成,夷三族——”
名字一个个滚出来,像串烧红的烙铁,烫得朱文坡眼前发黑。他突然想起昨夜被拖走的那些人,有替他抄书的小吏,有守夜时唱俚曲解闷的护卫,还有总在廊下打盹的老门房……他们的脸在眼前晃,每张脸上都带着对“太子”的敬畏,如今却要因为这两个字,变成诏狱里的冤魂。
“其余一千三百七十八人,皆处极刑——”
李公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把刀划破了太和殿的寂静。朱文坡的呼吸猛地停住,极刑……是凌迟,是腰斩,是那些《明民律》里写着却被他当故事看的酷刑。他突然想起自己私藏的那本《酷刑考》,当时只觉得插图吓人,此刻却觉得那些刀、那些锯,都架在了自己的心上。
“不……”他听见自己发出像破风箱似的声音,膝盖一软,重重砸在金砖上。这一跪比刚才罪己诏时重了十倍,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终于明白,父皇的罪己诏不是宽恕,是先替他担下罪名,再用最狠的方式告诉他——你的错,要这么多人来偿。
“父皇!”朱文坡的声音劈得像被撕裂的布,混着哭腔,“儿臣错了!求父皇开恩!他们……他们只是听了儿臣的话……”他想爬向龙椅,膝盖在金砖上磨出刺啦的响,蟒袍的下摆被扯得变了形,“要杀就杀儿臣!凌迟儿臣吧!以解父皇只恨!儿臣一个人担着!”
太和殿里静得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百官都低着头,于谦的袍角垂在地上,像块浸了水的石头,连最敢谏言的御史都把脸埋进朝服里。谁都知道,这时候求情,就是往皇帝的怒头上浇油。
朱文坡的眼泪糊了满脸,混着鼻涕往下淌,滴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突然觉得裤裆一热,一股腥臊的暖流顺着大腿往下淌——他竟吓尿了。这羞耻感像盆冰水浇在他头上,可比起那些人的命,这点羞耻又算得了什么?
“父皇……”他哭得喘不上气,手指抠进砖缝里,血珠渗出来,“张禄的孙子还在吃奶……赵虎的老娘瞎了眼……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谋逆啊!是儿臣骗他们说……说只是练军防贼……”他语无伦次,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却没人来哄他,“您不是说……说宗室的刀该对着外贼吗?他们不是外贼啊……”
朱允烙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着扶手,目光落在朱文坡淌着泪的脸上,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明民律,谋逆者,从者无赦。”他的声音平得像死水,“他们跟着你,就该知道谋逆的下场。”
“是儿臣害了他们!”朱文坡猛地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儿臣不是人!儿臣猪狗不如!求父皇看在他们……看在他们也曾伺候过皇家的份上……给个全尸……求您了……”
他的哀求在大殿里回荡,撞在梁柱上,碎成一片呜咽。百官的肩膀都在微微发颤,却没人敢抬头。于谦的手指紧紧攥着朝服的玉带,指节泛白——他知道这求情无用,皇帝要的不是宽恕,是用这一千四百人的血,给太子刻一道永不磨灭的教训。
朱文坡还在哭,哭声里混着绝望的呜咽。他想起昨夜那些被拖走的身影,想起他们看向自己时眼里的信任,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蟒袍像用他们的血染成的,烫得他恨不得扒下来烧掉。可他知道,就算扒了蟒袍,那些人的命也回不来了。
“父皇……”他最后一次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鼻涕,眼神涣散得像个疯子,“您杀了儿臣吧……儿臣活着……比死还难受……”
太和殿的香突然灭了,李公公捧着第三道圣旨的手在抖,明黄卷轴上的龙纹像活了过来,鳞甲间淌着无形的血。朱允烙的声音从龙椅上压下来,砸在朱文坡的脊梁上,碎成冰碴:“传第三道旨——”
朱文坡还瘫在金砖上,裤裆的腥臊混着冷汗,在地上洇出更大的痕。他听见“监斩”二字时,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像被捏住脖子的狼崽。“不……父皇……儿臣不敢……”他想往后缩,膝盖却在砖上磨出红痕,“儿臣看不得……看不得血……”
“由不得你。”朱允烙的指尖叩在龙椅扶手上,节奏像刽子手的梆子,“一令一刀。你喊‘砍’,刀落;你不喊,旁人替你喊,替喊者,株连九族。若敢闭着眼躲,极刑变凌迟,多割三百刀。”
李公公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却字字清晰:“太子朱文坡,着即赴西市监斩!刀刀见血,血溅衣袍,血沾肉身,直至一千四百人斩绝!”
朱文坡猛地抬头,血丝爬满眼白,像蛛网裹着的死鱼。他看见父皇眼底的疯狂,那不是愤怒,是淬了冰的教诲——要让他亲手把自己的罪,刻进骨头里。“父皇!”他朝着龙椅磕头,额头撞得金砖闷响,“儿臣知错了!儿臣愿被废黜!愿去守皇陵!求您换个人……”
“换谁?”朱允烙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铁锈味,“换朱文堂?还是换朱文尘?让他们替你看这血流成河?”他朝阶下瞥了眼,朱文堂和朱文尘正被太监按着跪在那里,十八岁的老二脸色惨白,十六岁的老三攥着衣角发抖,“你们俩也去。”皇帝的声音扫过两个嫡子,“站在太子身边看,看清楚了——君错一步,便是这满城的血!”
锦衣卫架起瘫软的朱文坡,他的蟒袍被扯得歪斜,五爪蟒像被剥了皮的蛇。路过丹墀时,他看见于谦站在文官列里,袍角沾着晨露,却始终垂着眼,镜片后的光比刀还冷。“于大人……救我……”朱文坡的指甲抠进老首辅的朝服,却被对方猛地甩开,于谦的声音比殿角的铜铃还沉:“太子,领旨吧。”
西市的刑场早围满了禁军,黑甲闪闪,像圈铁打的坟。刑台搭得老高,十三级台阶,每级都铺着浸过盐水的白毡,据说这样血渗得深,洗不净。一千四百个死囚被铁链串着,像挂在架子上的猪,有哭的,有骂的,有瘫成泥的,看见朱文坡被押来时,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嘶吼:“太子!你也有今日!”
朱文坡的腿一软,差点从台阶滚下去。锦衣卫死死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在监斩官的座椅上。座椅是特制的,冰冷的铁圈扣住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西晒的太阳正好照在刑台上,把死囚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手在抓他的脚。
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赵虎。昔日能开三石弓的汉子,此刻被铁链锁着琵琶骨,手腕粗的铁镣在地上拖出火星。他看见朱文坡时,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淌出来:“殿下,还记得上个月您说……要给俺请功吗?”
朱文坡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铁圈勒进肉里,疼得他发颤。刽子手的鬼头刀在阳光下晃,亮得刺眼。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声。“砍!”旁边的锦衣卫低声催促,手按在刀柄上——那是在警告,再不开口,就要按“株连九族”的规矩办。
“砍……”朱文坡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却清晰地飘进刽子手耳朵里。刀光闪过的瞬间,他猛地想闭眼,却被身后的太监用硬纸板撑开眼皮,铁条硌得眼眶生疼。“噗嗤”一声,热血溅在他脸上,烫得像火。赵虎的人头滚到他脚边,眼睛还圆睁着,映出他惨白的脸。
“啊——!”朱文坡的惨叫撕破刑场,却被更密集的铁链声盖过。第二个人被押上来,是詹事府的王显,昔日总劝他“读经修身”的老儒,此刻头发散乱,嘴里念叨着“君使臣以礼”。朱文坡看着他颈间的白须,突然想起小时候这老头总偷偷塞糖给他。
“砍……”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衣领里,黏得像胶水。刀落时,又是一片血雨,溅在他的蟒袍上,玄色底的五爪蟒被染成红的,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一个,两个,三个……太阳爬到头顶时,白毡已变成黑红,血顺着台阶往下淌,在刑场积成小小的溪。朱文坡的脸被血糊得看不清五官,衣袍湿透,贴在身上,腥气钻进鼻孔,让他一阵阵反胃。他想呕吐,却被铁圈勒着吐不出来,只能干呕着,眼泪混着血往下掉。
朱文堂和朱文尘站在他身后,老二用袖子挡着脸,却被太监扯下来,老三吓得直哭,却不敢发出声音。血偶尔溅到他们鞋上,十六岁的孩子突然明白,大哥身上的蟒袍,原是用无数人的命染成的。
到第七十八个时,朱文坡的嗓子哑了,喊不出“砍”字。刽子手的刀悬在半空,刑场突然静得可怕。身后的锦衣卫按紧刀柄,铁链声哗啦啦响——再不开口,就要算“旁人替喊”。朱文坡看着死囚颈间的青筋,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砍——!”
声音破了,像被撕裂的布,却让刀稳稳落下。热血再次扑满脸,他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突然觉得这就是自己该得的报应。那些被他蛊惑的人,那些被他利用的信任,终究要他亲手送葬。
日头偏西时,刑台上的尸体堆成了山。朱文坡的眼皮被纸板撑得生疼,眼球干涩得像要裂开。他数不清喊了多少声“砍”,只知道每喊一次,心里就有块东西碎掉,最后只剩下空壳,被血泡得发胀。
“最后一个。”锦衣卫低声提醒,推上来的是张禄。老头被打得不成样子,却还挺着腰,看见朱文坡时,浑浊的眼里突然有了光。“殿下……”他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老奴不怪您……老奴孙子……托人照看着呢……”
朱文坡的眼泪突然决堤,混着脸上的血往下淌。他想起那三岁的娃娃,前日还在怀里抢桂花糕,此刻却要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张禄……”他的声音软得像泥,“是我害了你……是我……”
“殿下,看着。”身后的太监突然用铁钳夹住他的眼皮,力道大得像要扯下来,“皇上有旨,最后一个,不许躲。躲超过十秒,加罚十分钟,让他们慢慢死。”
刽子手的刀举得老高,阳光顺着刀刃滑下来,照在张禄的颈间。朱文坡的眼皮被夹得生疼,视线却死死钉在那处。“砍——”他的声音突然不抖了,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血溅上来时,他甚至没眨一下眼,任由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腥甜得像那年生辰的桂花糕。
刀落的瞬间,朱文堂突然哭出了声,被朱文尘死死捂住嘴。两个孩子看着大哥身上的血,看着他脸上凝固的表情,突然懂了父皇的用意——这不是刑罚,是凌迟,凌迟的不是死囚,是太子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夕阳把刑场染成橘红色,一千四百具尸体在血水里泡着,像开败的花。朱文坡被铁链锁着,还坐在监斩椅上,血从发梢滴到地上,连成线。他看着远处的宫墙,突然笑了,笑声嘶哑,混着血腥味飘向天际。
锦衣卫来解铁圈时,发现他的手紧紧攥着,掰开一看,掌心里是块被血浸透的桂花糕碎屑——那是张禄今早偷偷塞给他的,还带着蜜甜的余温。
李公公捧着第四道圣旨踏下丹墀时,靴底碾过朱文坡滴落的血珠,在金砖上拖出暗红的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尖细的唱喏刺破太和殿的死寂,朱文坡僵在原地,血袍的腥气顺着鼻腔钻进肺里,那是张禄等人的血,此刻正与他的汗混在一起,在衣料上凝成黑褐的痂。
“太子朱文坡,谋逆乱政,罪无可赦,废为庶人,即刻迁往陪都南京。”李公公的声音像刮过铁锈的刀,“非朕新诏,永不得离南京城半步,不得返京。所着血袍,十日之内不得更换。入南京皇宫东宫软禁,每日辰时起,抄录《洪武太子起居注》《文治朝储君录》,由南京宗人府监事,漏一字,笞二十。”
“庶人……”朱文坡喃喃重复,这两个字比监斩台上的砍刀更重,压得他喉间发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刑场的血泥,那双手曾握过太子印玺,如今却连攥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身旁的锦衣卫上前卸他的冠带,玉簪落地时碎成三瓣,像极了他此刻的命。
“父皇是要让儿臣……学二叔吗?”他望着龙椅上的朱允烙,那人始终没看他,只对着于谦交代南京防务。文治六年,朱允炆也是这样被废,从太子贬为藩王,如今自己连藩王都不如,成了个戴罪的庶人。血袍贴在背上,黏腻得像层痂,十日不换……是要让这血腥味刻进骨头里,提醒他亲手葬送的性命。
押解的马车停在午门外,车轮裹着刑场的血泥,碾过门槛时发出咯吱的响。朱文坡被推上车,血袍的下摆扫过车板,留下蜿蜒的红痕。他掀起车帘,看见朱文堂和朱文尘站在宫墙下,两个弟弟的脸白得像纸,眼神里没有快意,只有惊惧——父皇是要让他们看着,走错一步的下场。
“大哥……”朱文堂突然追上来,塞给他一卷书,是《文治朝储君录》的抄本,“父皇说……让你好好看二叔和他当年的事。”朱文坡捏着书脊,指尖触到“文治六年废储”几个字,突然想起朱允炆在南宫说的“权力是烧红的炭”,原来这炭不仅烧手,还能把整个人烧成灰烬。
马车驶出北京城时,日头正烈,血袍被晒得发硬,腥气引来路边的野狗。朱文坡缩在角落,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柳树,想起幼时父皇教他折柳,说“柳能活,人也该懂回头”。可他回不了头了,南京的东宫在等着他,那里有洪武太子的诫碑,有朱允炆住过的偏殿,还有等着他抄录的史书——字字都是巴掌,要扇醒他这糊涂虫。
“洪武太子朱标,文治太子朱允炆之后变成的自己父皇的妄动……父皇是要让儿臣看,什么样的太子才配坐那位置。”他摸着血袍上凝结的血块,像摸着那些死去的冤魂,“张禄、赵虎……你们的血,要陪我走这一路了。”
马车过黄河时,雨下了起来,血袍被淋得发软,腥气顺着车缝往外渗。朱文坡望着浑浊的河水,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像哭又像嚎。他知道,南京的东宫不是归宿,是父皇为他建的囚笼,笼壁上写满“教训”二字,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让他记住这场血流成河的错。
长乐宫的窗纸被日头晒得发脆,江婉荣捏着针的手停在绣绷上,丝线在“麒麟送子”的纹样上悬了半寸,迟迟不肯落下。案上的《文治起居注》翻开着,朱文坡被废那页的墨迹洇了水痕,是她昨夜哭湿的——那年她和允烙结婚的日子,亲眼见朱元璋掷玉玺于地,说“吾儿错在分不清家与国”。
“娘娘,东宫来的人说,庶人朱文坡已穿血袍上了船。”贴身宫女的声音发颤,捧着的鎏金盆里,刚绞好的帕子还冒着热气。江婉荣没回头,指尖划过绣绷上麒麟的眼睛,那珠子本该用东珠,她却换了砗磲,像极了文治六年朱允炆被押出东宫时,眼里蒙的那层水雾。
“去把文治帝赐的那对玉牌取来。”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砂。那是两块和田玉,刻着“嫡”与“国”,当年朱标笑着说“太子妃持此,当知孰重”。玉牌触到手心时,凉得刺骨,她想起朱文坡三岁抓周,绕开金印扑向她怀里的绣绷,那时他肉乎乎的手攥着丝线,说“要给娘亲绣江山”。
回想起窗外传来幼童的笑,是朱文堂和朱文尘在廊下追蝴蝶。江婉荣撩开窗帘一角,见次子捧着《洪武太子训》,三子举着木剑喊“护驾”,忽然想起朱允烙昨夜在御书房说的话:“婉荣,咱们不能让乐贤朝的血白流。”
她将玉牌按在《文治起居注》上,朱文坡被废的记载与“嫡”字重叠。“我的坡儿啊,”她对着空殿喃喃,泪珠砸在玉牌上,“娘不是不爱你,是皇家的嫡子,从来就不光是娘的儿。”案上的绣绷晃了晃,麒麟的爪子终究没能绣完,倒像只按住江山的手,稳得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