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大堂的烛火斜斜切过朱允烙的侧脸,将他眼下的青黑拓得更深。案上的舆图被手指戳出数个浅坑,缅甸与安南的地界在烛火里泛着不祥的红。
“朕亲征,张辅随驾。”他的声音压在胸腔里,像碾过碎石的车轮,“常继祖领李景隆和十万出广西,兵分两路,目标灭国。”
常继祖攥紧了腰间的家传虎符——那是常遇春留给儿子的物件,此刻在掌心烫得灼人。“陛下,南地湿热,粮草转运恐有迟滞……”
“迟滞便斩转运官。”朱允烙打断他,目光扫过堂下诸将,“朕要两国国王的首级,祭父皇陵前。”
李景隆的喉结滚了滚,甲片摩擦出细碎的响:“二十万兵马仓促集结,恐难敌蛮夷象兵……”
“神机营的火炮,能轰碎象牙。”朱允烙抬手,指节在舆图上重重一叩,“南京、北京同时征兵,半月内先备二十万随朕南下,后续百万军,三月内必须到位,各增兵五十万驰援两路。”
张辅上前一步,甲胄上的汗碱在烛火下泛着白:“陛下,国丧未毕,亲征恐失礼仪……”
“礼仪?”朱允烙忽然低笑,笑声撞在殿柱上碎成碴,“蛮夷杀我信使、掠我边民时,讲过礼仪?”他扯开孝袍前襟,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那是孝陵跪祭时被冰雹砸出的伤,“这伤,就是他们教朕的礼仪。”
殿内死寂,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朱允炆站在侧列,袖中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朱允烙案头堆着的急报,最上面那页写着“腾冲卫屠寨”,墨迹被血浸得发暗。
“太子与皇后返北京。”朱允烙转向朱文坡,少年的脸在烛火里泛着青,“守好北京城,看住户牖。”
江婉荣上前一步,鬓边的素钗晃了晃:“陛下,臣妾愿留南京协理……”
“回去。”朱允烙的声音软了一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文坡需要你。”他看向于谦,“北京事务暂由朱高炽代管,南京交朱尚炳、朱济熺,凡政令,需你与皇后共同签字方能施行。”
于谦躬身应下,袍角扫过案下的军册,露出密密麻麻的征兵名录。
“都去准备。”朱允烙挥了挥手,目光最后落在于谦身上,“于谦留下。”
诸将与藩王鱼贯而出,靴底碾过地砖的声响渐远。朱允烙取过案头的黄绫,递过去时,指尖抖得厉害。“这是遗诏,也是托孤。”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朕若战死,太子年幼,恐生变故。待确切死讯传来,你即刻寻朱高炽,传朕遗训——由他监国。”
于谦接过黄绫,只觉入手千斤,上面的朱砂印还带着墨香。“陛下……”
“听着。”朱允烙按住他的肩,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监国,非称帝。太子仍是朱文坡。若朱高炽不从,藩王可领兵进京,百官可拒其政令,挥刀勤王。”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除非太子顽劣不堪,方可另议,需经内阁、皇后、六部共议点头,方可立其世子朱瞻基。不许三辞三让,要的是快。”
于谦的眼眶发烫,黄绫上的字迹洇开在泪眼里:“臣……遵旨。”
“去吧。”朱允烙松开手,转身望向窗外,紫金山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伏卧的巨兽,“把朱允炆叫到旁殿,朕有话问他。”
于谦躬身退下,脚步在空旷的大堂里敲出钝响。他走到殿门时,回头望了一眼——朱允烙仍立在窗前,孝袍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像要拖进无边的夜色里。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案上的军报,露出底下“缅越不灭,誓不还朝”八个字,笔锋凌厉,带着血一样的红。
旁殿的门虚掩着,朱允炆的身影在门后晃了晃。于谦停下脚步,对着里面扬声道:“粤王,陛下召你。”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知道了。”
于谦转身离开,将那片沉默关在门内。他抬头望向天边,一颗孤星正坠向紫金山的方向,像谁在天上,轻轻眨了眨眼。
旁殿的烛火比大堂暗些,青石板缝里渗着潮气,像文治年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朱允炆刚站定,朱允烙就转过身,孝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阴影,搅得烛影乱晃。
“二哥。”朱允烙开口,声音里没了朝堂上的冷硬,倒像含着沙,“虽说你我嫡庶有别,可在这里,不论这个。”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的红,“朱雄英大哥走得早,允熥三哥……也没了。这世上,父皇的儿子里,就剩你我了。”
朱允炆的脚像钉在地上,袖中的手攥成了拳。他看着朱允烙鬓角的白霜——比在吊唁时多了好些,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常氏刚走,这小子缩在灵堂角落,像只受惊的小兽。
“父皇走了,国丧期还没过,那帮蛮夷就敢杀信使、屠边民。”朱允烙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发颤,“我这当儿子的,心里堵得慌。”他忽然撩起孝袍下摆,“咚”一声跪在朱允炆面前,金砖被震得发响。
“陛下!”朱允炆惊得后退半步,慌忙去扶,“您这是做什么?君臣有别,万万使不得!”
朱允烙却按住他的手,掌心的茧子磨得朱允炆生疼。“哥,”他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这不是君臣礼,是弟弟求兄长。我要亲征,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来。”他盯着朱允炆的眼,一字一句,“求你,在我走后,替我披麻戴孝,守着父皇的墓。别让他在那边,觉得孤单。”
朱允炆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见朱允烙额头抵着砖,孝袍的领口磨出了毛边——那是守孝时日夜跪着磨的。心里忽然翻起些说不清的滋味,像文治六年被废那天,父亲扔过来的圣旨,沉得接不住。
“陛下快起来。”朱允炆的声音有些干,“臣……臣应就是。”
朱允烙却没起,反而从怀里摸出个锦盒,塞进朱允炆手里。“还有这个。”锦盒是紫檀木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二哥,我知道,吕姨母的事,你心里一直有疙瘩。”
朱允炆打开锦盒,里面是道明黄圣旨,“平反吕云瑶为世祖贵妃”几个字刺得他眼疼。墨迹是新的,朱砂印还泛着油光,显然是刚写的。他忽然想起文治六年,母亲被押出东宫时,头发散着,喊着“我儿炆儿”,声音像刀子割心。
“本来想守完孝,昭告天下的。”朱允烙的声音低了些,“如今要出征,先给你。算是……了了桩心事。”
朱允炆捏着锦盒,指腹硌在圣旨的褶皱上。他望着跪在地上的朱允烙,忽然觉得这场景荒唐——当年抢储位的两个人,如今一个跪着求守墓,一个攥着平反令,像场醒不来的梦。心里却转得飞快:国丧期擅自调兵,本就没法理,若能借着“守孝”留南京,倒能寻机会……
“陛下既如此说,臣不敢辞。”朱允炆弯腰,硬把朱允烙扶起来,“臣定会守好父皇的陵,等陛下凯旋。”
朱允烙站直身子,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我信哥。”他笑了笑,眼角的纹堆起来,像藏着三十多年的风霜。
两人走出旁殿时,于谦正站在廊下,见他们出来,慌忙低下头。朱允炆瞥见他手里的兵册,封皮上“十万”两个字格外扎眼。
“走吧。”朱允烙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让他们看看,朱家的儿子,没那么容易散。”
朱允炆跟着他走,靴底踏过廊下的积水,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他忽然觉得,朱允烙的孝袍上,除了血痕,还有些别的——像父亲当年总挂在嘴边的“忍”,又像常氏临终前盯着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十二天后,南京城外的校场插满了白幡。十万兵马列成方阵,孝旗在风里扯得笔直。朱允烙穿着玄色战甲,外罩孝袍,腰间悬着父亲赐的那把剑,剑柄上的“守成”二字被手汗浸得发亮。
“都听着!”他的声音透过传令兵的号角传开,“二十天,必须到边境!少一天,提头来见!”
将士们齐声应和,声浪惊飞了天上的雁。朱文坡站在江婉荣身边,看着父亲翻身上马,忽然喊道:“父皇!儿臣等您回来!”
朱允烙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江婉荣站在城楼上,素钗在风里晃,像当年送他去扬州就藩时那样。他抬手挥了挥,没说话,一夹马腹,黑马嘶鸣着冲出校场。
十万先锋跟在后面,铁甲撞出的声响震得地都在颤。朱允炆站在城门楼的阴影里,看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远,手里的监国金印忽然发烫。他想起昨夜朱允烙塞给他的平冤令,忽然笑了——这皇帝,倒真会做买卖。
两天后,剩下的十万兵马也拔营了。李景隆骑着白马上前,对着南京城拱了拱手,甲胄上的白绫飘得像雪。朱允炆站在城根下,看着他们消失在官道尽头,忽然转身对身后的侍卫说:“去,把广西卫的旧部叫来。”
侍卫愣了愣:“王爷,国丧期……”
“陛下让我守孝,没说不让我理事。”朱允炆摸了摸腰间的锦盒,圣旨的边角硌着肉,“告诉他们,备好粮草,就说……陛下可能用得着。”
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水汽,打湿了他的孝袍。朱允炆望着南方,那里的瘴气正浓,像藏着无数把刀。他忽然想起朱允烙跪在旁殿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是恨还是别的——或许,这朱家的江山,本就该这样,你争我夺,不死不休。
而此刻的朱允烙,正站在船头。长江的浪拍打着船板,像在敲战鼓。他望着北岸的烽火台,忽然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那是常氏留给他的,另一半,据说在允熥坟里。
“二哥,”他对着江水低声说,“等我灭了那些蛮夷,就去看你。”
船行得快,两岸的树往后退,像文治年间那些匆匆过去的日子。朱允烙握紧玉佩,指腹蹭过上面的裂痕——那是当年吕云瑶派人行刺时,他护着婉荣,被暗器砸的。
“还有二十天。”他对身边的张辅说,声音里带着股狠劲,“让兄弟们加把劲,别让父皇等急了。”
张辅抱拳应是,转身去传令。江风掀起朱允烙的孝袍,露出里面的战甲,甲片上的寒光,比江里的浪尖还冷。
远方的天际线,正被夕阳染成血红色,像要把这江水,都染透了。
乐贤三年七月的南京,紫金山的蝉鸣裹着湿热的风,吹得孝陵的松柏沙沙作响。朱允炆每日卯时到孝陵哭灵,辰时便回驿馆,素袍虽穿得整齐,腰间却总系着那枚翡翠玉带——言官们在奏疏里写“粤王守孝如仪”,秦晋二王却看得分明,他跪祭时膝盖从未沾过湿土,蒲团下总垫着层锦缎。
“二哥倒真沉得住气。”朱尚炳在东宫偏殿磨着腰刀,刀刃映出他眼底的疑虑,“前日见他跟广西卫的旧部递眼色,莫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朱济熺正翻着宗人府的名册,指尖在“朱允炆世子”的名字上顿了顿:“陛下临走前把他儿子留在北平,就是怕他作乱。再说,二十万大军刚出南京,他手里那点粤地兵,掀不起浪。”
窗外的日头爬到正中,朱允炆的驿馆忽然传来动静。侍卫回报说粤王“染了暑气,请太医诊治”,可晋王派去的人却看见,三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从后门溜了,车辙里混着新鲜的马蹄铁屑——那是广东藩地特有的云纹铁。
九月初三的露水还没干,宗人府的急报就送进了东宫。朱文坡捏着奏疏的手直抖,纸上“粤王宵遁,归广东藩地”九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他转身想去寻江婉荣,却见母亲正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封密信,是广西卫百户送来的:“朱允炆昨夜过梅岭,带了三千私兵。”
“别慌。”江婉荣把密信凑到烛火前,火苗舔舐着信纸边缘,“你父皇在前线打仗,不能让他分心。传旨给蓝顺安,让他带五千京营守韶关,沐英从云南调兵扼住梧州,先把广东的门户堵死。”
此时的南疆战场,正被硝烟裹着翻涌。常继祖的东路军刚攻破安南的谅山卫,神机营的火炮还在冒烟,炮口凝着的血珠滴在焦黑的土地上,溅起细小的烟尘。
“将军!安南人把百姓绑在城楼上当肉盾!”斥候跪在泥里,甲胄上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常继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挥刀斩断身边的荆棘:“给老子轰!城破之后,屠三日!”
火炮齐鸣时,山摇地动。谅山卫的城楼像被巨斧劈过的木柴,轰然倒塌,惨叫声里混着安南王的哀嚎。常继祖踩着尸山登上城墙,看见敌王的金印滚在血水里,他弯腰捡起,印纽上的蛇纹咬着自己的手指,疼得清醒——这是第三座城了,离东关只剩百里。
西路的李景隆打得更狠。缅甸人的象兵刚冲阵,就被骑兵神机营的火箭射成了火刺猬。那些庞然大物发疯似的乱撞,踩死的缅甸兵比战死的还多。“将军!腾冲卫的百姓尸骸找到了,都被剥了皮挂在树上!”偏将举着半张人皮冲过来,上面还留着针线缝补的痕迹——那是军属常穿的补丁袄。
李景隆拔刀劈了身边的缅甸俘虏,血溅在他的白孝袍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告诉兄弟们,破了阿瓦城,把缅甸王的皮剥下来,给百姓报仇!”
两路兵马像两把烧红的刀,插进南疆的腹地。捷报传到朱允烙的中军大帐时,他正趴在舆图上打盹,案边堆着三天没动的干粮。张辅把战报推到他面前,见皇帝眼窝深陷,胡茬子冒出半寸,忍不住道:“陛下,东路距东关剩五十里,西路离阿瓦城不过三十里,照这速度,十二月中旬定能灭国。”
朱允烙揉了揉发酸的肩,甲胄上的锈蹭在指尖:“让常继祖慢些,等李景隆会师了再总攻。别让蛮夷跑了,我要亲手把他们的国王拎到父皇陵前。”
话音刚落,南京的快马就撞进了帐。驿卒捧着宗人府的奏报,声音抖得不成调:“陛下!粤王……粤王回广东了!”
朱允烙展开奏疏,看了两眼就扔在案上。张辅捡起来,见上面写着“朱允炆携私兵返藩,沿途未扰地方”,忍不住皱眉:“他这时候回去,怕是要生事。”
“生事也得等老子灭了这两国再说。”朱允烙抓起块干粮塞进嘴里,饼渣掉在孝袍上,“备纸笔,给那厮写封信。”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他用断了尖的毛笔写的:“二哥回藩便回吧,若有难处,等我回去再说。父皇的孝,在哪儿守都是守。”写完扔给驿卒,“告诉他,别给老子惹事。”
可乐贤三年九月十二日的风,终究没顺着皇帝的意思吹。朱允炆的檄文像雪片似的贴满了广东各州府,墨迹淋漓的大字骂着“朱允烙国丧亲征,不孝无德;迁都北平,破坏祖制”,末尾盖着他私刻的“监国之宝”——那是他当年被废储时偷偷仿刻的。
“兄弟们!”朱允炆站在广州城头,手里举着那道明黄平冤令,“先帝尸骨未寒,他就兴师动众杀向蛮夷,是为不孝!太祖高皇帝定都南京,他偏要迁去北平,是为不忠!这样的昏君,该换了!”
城下的三万私兵齐声呐喊,声浪掀翻了城楼上的孝幡。朱允炆拔出佩剑,剑刃映出他眼底的疯狂:“先取韶关,再破赣州,直逼南京!谁第一个冲进皇城,赏黄金万两!”
韶关守将蓝顺安是江婉荣当年在锦衣卫的旧部,他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咬碎了牙。城头上的神机营炮口对准了叛军的方阵,可朱允炆竟把广东的宗室绑在阵前,一个个穿着孝服,哭喊着“陛下饶命”。
“将军!开炮吗?”炮手的手按在引信上,指节发白。蓝顺安望着那些宗室里的孩童,忽然闭眼:“撤到第二道防线,放他们进城。”
韶关陷落的消息传到赣州时,沐英的援军刚过梅岭。他看着溃兵带回来的血书,上面是蓝顺安的绝笔:“臣已焚粮,叛军三日不得补给。请世子速报陛下,赣南可守。”
可朱允炆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让俘虏的宗室打头阵,赣州守将不敢开炮,眼睁睁看着叛军爬上城墙。厮杀声里,朱允炆踩着守军的尸体登上城楼,扯下明字旗,换上了他自己的“炆”字旗。
“报——”斥候连滚带爬冲进东宫,“粤王连破韶关、赣州,扬言十月底攻破南京!”
朱文坡的手按在案上的兵符上,指节泛白。江婉荣取过他手里的急报,见上面写着朱允炆昭告天下的话:“朕,朱允炆,以先帝嫡子之名,承继大统,即日定都南京,削乐贤年号,复文治旧制!”
“给你父皇发八百里加急。”江婉荣的声音稳得像块石头,“告诉他,有我和太子在,塌不了。让他专心打蛮夷,家里的事,我们扛得住。”
信使出发时,朱允烙正在攻打安南的东关城。城楼上的安南兵泼下滚油,烫得明军惨叫连连。他亲自擂鼓,鼓声震得地面发颤,忽然看见西南方向有快马奔来,旗上的“朱”字在硝烟里忽明忽暗。
“陛下!南京急报!”驿卒跪在他面前,递上血书。朱允烙展开,看了两行就攥成了团,血书的边角划破了他的手心。
“张辅。”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加快攻城,三日内必须拿下东关。”
张辅看着皇帝眼底的红,忽然明白了什么:“陛下,是不是南京……”
“别问。”朱允烙转身走向炮营,背影在火光里绷得像张满的弓,“让蛮夷知道,朱家的家事,轮不到他们看笑话。”
东关城破的那天,朱允炆正在赣州城楼上饮庆功酒。他看着南方的天际线,觉得那片瘴气里,藏着他丢失多年的龙椅。可他没看见,江婉荣派去的密使正骑着快马,往北平的方向疾驰——那里,朱高炽正调燕藩的铁骑,星夜南下。
南疆的硝烟和江南的烽火,在乐贤三年的秋夜里,拧成了股血腥的绳。朱允烙站在东关的城楼上,望着安南王被押解过来的身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朱家的刀,既要对外,也得防内。”他摸了摸腰间的帝王剑,剑鞘上的“守成”二字,被血浸得发亮。
东关城破的硝烟还没散,朱允烙的马鞭已抽向安南王的金銮殿。那把嵌着红宝石的龙椅被神机营的炮轰得粉碎,木屑里混着安南王来不及带走的玉玺碎片。“把活着的都捆上。”他踢开脚边的宦官尸体,靴底沾着的脑浆蹭在金砖上,“男的留着祭陵,女的没入教坊司——让他们知道,犯我大明者,断子绝孙。”
张辅拖着安南太子从偏殿出来,那孩子的金冠歪在一边,哭喊着“饶命”。朱允烙拔出佩剑,剑刃架在他脖子上:“你爹屠我腾冲卫时,没听过这俩字?”剑光闪过,血溅在供桌上的玉牌上,那是文治帝当年赐给安南王的“恭顺”牌。
西路的李景隆此时正踹开缅甸阿瓦城的宫门。缅甸王穿着镶金的象甲,被火箭钉在龙柱上,喉咙里嗬嗬作响。“将军!国库搜出三万两白银,还有咱们商队被抢的绸缎!”偏将举着匹染血的云锦进来,上面绣着的明字被刀划得稀烂。李景隆一刀劈开缅甸王的甲胄:“烧了!连人带城,给老子烧干净!”
火光照亮了阿瓦城的夜空,寺庙的金顶在火里熔成金水,顺着台阶往下淌,像条熔化的龙。李景隆站在城楼上,看着俘虏被铁链串成一串,其中有个穿华服的妇人,怀里还抱着襁褓——那是缅甸王的孩子。“扔去喂象。”他转身就走,没回头看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乐贤三年十一月初八,两路大军在安南东关会师。朱允烙看着囚车里的两国皇室,男男女女加起来足有三百多口,缅甸小王子的哭声透过木栏钻出来,像只被踩住的猫。“连夜押回南京。”他把佩剑扔给张辅,“十二月二十三,父皇祭日那天,在孝陵斩了,让他们给父皇暖坟。”
士兵们刚解下甲胄想喘口气,朱允烙已翻身上马。黑马的蹄子在石板上刨出火星,他扯过张辅手里的舆图,指腹戳在广东的位置:“给沐英传信,让他带云南兵抄朱允炆后路。蓝玉的孙子蓝安呢?让他领五千京营当先锋,往赣州捅进去!”
“陛下,弟兄们打了半年仗,都快熬不住了……”张辅拉住马缰绳,甲片摩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朱允烙的鞭子抽在他手背上:“熬不住也得熬!朱允炆在赣州称帝,你让老子带着满身血污回去给他磕头?”
回师的路比来时更急。大军昼夜兼程,马蹄把南疆的红土碾成粉末,粘在士兵的伤口上,发炎流脓。有个十六岁的小兵在马上睡着了,摔下来时头磕在石头上,血顺着石缝渗进去,朱允烙让亲兵把他埋了,坟头插了半截枪杆——那是这孩子刚缴获的缅甸刀。
乐贤三年腊月初二,先锋蓝安在梅岭跟朱允炆的叛军撞上了。叛军把赣州的百姓绑在树上当路障,蓝安的战马被流箭射中,摔在雪地里。他爬起来时,看见自己的亲卫正被叛军剥皮,惨叫声惊飞了林子里的寒鸦。“开炮!别管百姓!”蓝安吼着扳动炮栓,红炮的轰鸣震落了枝头的雪,连人带树炸成了碎块。
消息传到朱允烙的中军帐时,他正啃着冻硬的干粮。沐英的急报上说朱允炆把赣州城挖成了蜂窝,地道四通八达,还在井里下了毒。“这狗东西,学起吕姨母的手段了。”朱允烙把干粮扔在地上,“让蓝安撤到韶关,老子亲自去会他。”
腊月的韶关飘起了雪,朱允炆站在赣州城头,看着城外明军的营帐,像一片被冻住的血痂。他让人把蓝顺安的人头挂在旗杆上,那颗曾经在明军里威名赫赫的头颅,如今只剩空洞的眼窝对着北方。“朱允烙,你爹当年废我储位,今日我就让你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他对着城下喊,声音被风撕成了碎片。
朱允烙的攻城炮架起来时,雪下得更大了。炮弹轰在赣州城墙上,冻土混着砖屑飞起来,却只留下个浅坑——朱允炆让人在城墙后填了沙子,炮弹陷进去就没了力道。“将军!南城有叛军出城抢粮!”斥候滚进帐时,棉甲上的雪化成了水,“好像是朱允炆的世子朱文奎亲自带队!”
“追!”朱允烙抄起长枪,“抓活的!”
骑兵追出去三十里,在一片竹林里跟叛军遇上了。朱允炆的世子穿着银甲,手里的刀却在发抖。明军的火箭射进竹林,枯叶着起了火,映出地上的血迹——那是抢来的粮草洒的,混着叛军的血,黏糊糊的像糖浆。
世子被擒时,怀里还揣着半块饼。朱允烙把饼抢过来,塞进他嘴里:“告诉你爹,正月十五之前不投降,我就把你跟缅甸皇室一起祭陵。”少年的眼泪混着饼渣往下掉,朱允烙忽然想起文治二十七年,朱文坡刚出生时,也是这么小的一团。
可朱允炆没投降。他在赣州城里杀了所有主张议和的人,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门上,其中还有当年跟吕氏的旧部。“谁再敢说降,这就是下场!”他站在血泊里,对着文武嘶吼,锦袍上的龙纹被血浸得发黑。
乐贤四年正月,明军的粮草快见底了。朱允烙让人去南京催粮,回来的信使却被割了舌头,嘴里塞着张纸条:“南京已归我,粮草在孝陵地宫。”他知道这是朱允炆的诡计,可看着士兵们啃树皮,还是咬着牙分兵去了南京。
分兵的那天,雪下得像要埋了赣州城。朱允烙站在山头,看着往南京去的队伍,忽然觉得这仗打得像场笑话——灭了两国蛮夷,却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跟兄弟死磕。张辅递过来壶酒,他喝了一口,辣得眼泪直流:“当年父皇让我让着二哥,他那是太子,我只是个藩王……我要是让了,是不是就没这些事了?”
张辅没说话,只是把酒壶递回去。远处传来叛军的呐喊,朱允炆又在城头杀俘虏了,这次是广东的宗室,据说不肯认他当皇帝。
这场仗一拖就到了乐贤四年六月。赣州城外的草长了又黄,明军的尸体堆得像小山,朱允烙让人把尸体烧了,骨灰撒在城下,风一吹,飘进城里,像场黑色的雪。有天夜里,他听见叛军那边传来哭声,细听才知道是朱允炆的世子在哭爹,声音跟朱文坡小时候一模一样。
“张辅,”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锣,“你说咱们是不是都疯了?”
张辅望着城里的灯火,那里曾是大明的疆土,如今却成了兄弟相残的修罗场。“陛下,打完这仗,咱们回家给太上皇上坟吧。”
朱允烙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的帝王剑。剑鞘上的“守成”二字,早已被血和汗浸得看不清了。远处的鸡叫了,天快亮了,新的一轮攻城又要开始,他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只知道刀一旦拔出来,就很难再插进鞘里了。
赣州城外的野草刚冒新芽时,朱高炽的燕军终于到了。二十五万兵马像条黑色的河,漫过梅岭的山口,朵颜三卫的骑兵披着狼皮甲,马蹄踏过冻土的声响震得城砖发颤。朱允烙站在山头上,看着那些崭新的甲胄和锃亮的刀枪,忽然觉得眼睛发酸——自己带出来的弟兄,甲片都磨得露了白,枪杆上缠着布条当绷带。
“皇兄。”朱高炽喘着粗气爬上坡,棉甲里的赘肉随着动作晃悠,“三营和五军营都带来了,还有宁王的朵颜三卫的三千骑兵,都是能啃硬骨头的。”他递过一份名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援军的番号,“您的人先撤到韶关休整,我让炊事营给他们炖羊肉。”
朱允烙没接名册,只是拍了拍朱高炽的胳膊。这胖弟弟当年在北平守城门时总被欺负,如今倒成了能扛事的人。“让你的人接防东、南两门。”他指着赣州城的方向,城墙被朱允炆加修过,新砌的砖石泛着冷光,“别硬攻,先把壕沟挖深了,防着他跑。”
朱高炽刚下去布置,张辅就带着蓝安、沐英、李景隆过来了。四个将军的甲胄上都带着伤,蓝安的左臂还吊在脖子上——那是上个月被流箭射穿的。“陛下,朱允炆这几日没动静,城里的炊烟倒比往常多了。”张辅的声音里带着疑虑,“莫不是在搞什么鬼?”
朱允烙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痰里带着血丝——这是连日上火熬的。“能有什么鬼?无非是学了太祖的高筑墙、广积粮。”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苦涩,“可惜啊,他忘了后半句,没学缓称王。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他反了,谁还敢帮他?”
果然,三日后的夜里,朱允炆派了支小队想突围,被朵颜三卫的骑兵截在城外的竹林里。那些叛军穿着百姓的衣裳,背着大包的粮食,嘴里喊着“去福建搬救兵”。骑兵的弯刀劈下去时,血溅在刚开花的野菊上,红得刺眼。
“将军!抓了个活的,说是朱允炆的亲卫!”士兵把个断了腿的叛军拖到帐前,那人还在骂:“朱允烙灵前动兵,不孝无德!我们王爷是替天行道!”
朱允烙正用布擦剑,闻言忽然停手。剑刃映出他眼底的红,像要滴出血来。“不孝无德?”他蹲下去,捏着那亲卫的下巴,“去年父皇驾崩,是谁在广东迟迟不来吊唁?是谁拿着父皇赐的藩印招兵买马?你家王爷敢摸着良心说句对得起父皇的话吗?”
亲卫被问得哑口无言,忽然往朱允烙脸上吐了口血:“你就是容不下我们王爷!当年废储是你搞的鬼,如今称帝了还要斩尽杀绝!”
帐外的李景隆听不下去,拔刀就要砍。朱允烙却拦住他:“放了吧,让他滚回去告诉朱允炆,我再等他三个月。”
“陛下!”李景隆急得跺脚,“这等反贼留着就是祸害!”
“他是我二哥。”朱允烙站起身,剑“当啷”插回鞘里,他望着帐外的月光,想起文治六年吕氏被废那天,朱允炆跪在父亲膝前哭,自己还偷偷塞给他块糖。
可朱允炆没领这份情。第二日清晨,赣州城的西门忽然炸开,三百名叛军骑着马冲出来,后面跟着一群披甲的百姓——朱允炆把城里的壮丁都逼上了战场。蓝安的先锋营刚接战就被冲散,有个叛军的少年举着菜刀砍向蓝安,被他一矛刺穿了胸膛,那孩子眼里还留着惊恐,看着不过十三四岁。
“陛下!朱允炆这是要鱼死网破啊!”沐英浑身是血冲进帐,他的云南兵刚从地道里拖出十几个叛军,那些人嘴里都含着毒药,被抓就自尽。“城里的粮草至少够撑半年,他想跟咱们耗!”
朱允烙的手指在案上敲出闷响,敲得越急,心里越沉。他知道朱允炆的算盘——拖到雨季,援军的粮草难运,士气一垮,自然不战而退。可他耗不起,北京的政务堆成了山,江婉荣的信里总说朱文坡读书不用功,于谦的奏报里藏着国库空虚的急。
“不跟他耗了。”朱允烙忽然拍案,“张辅,你挂主帅,带五万人守东门,寸步不离。蓝安带三万人守西门,把你爹当年那套锦衣卫的法子用上,盯着城墙上的动静。沐英守南门,你的云南兵擅长挖地道,给我往城里刨,别让他安生。李景隆守北门,把炮营架起来,每日卯时、申时各轰一轮,让他睡不好觉。”
四将领命而去,帐里只剩下朱允烙和朱高炽。胖王爷看着舆图上被红笔圈住的赣州城,忽然叹气:“皇兄,真要困死他?”
“不然呢?”朱允烙拿起块干粮,咬了半天没咽下去,“难道真要我亲自带兵冲进去,把他砍了?到时候史书怎么写?‘乐贤帝弑兄无德’?”他把干粮扔在地上,“我宁可让他活活饿死在城里,也不想落个杀兄的名声。”
围城的日子像潭死水。明军每日放炮,把赣州城的城楼轰得只剩半截,可朱允炆就在断墙后面插了面“炆”字旗,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在嘲笑他们。城里偶尔有叛军想突围,都被砍成了肉泥,尸体堆在城下,引来成群的乌鸦,黑压压的一片遮天蔽日。
乐贤四年四月的雨下了整整半月,壕沟里积满了水,泡得叛军的尸体发涨,臭味飘出十里地。蓝安的士兵开始闹痢疾,每日都要抬出去十几个,埋在城外的乱葬岗。有天夜里,朱允炆派人往明军阵里扔了些陶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腐烂的人头,都是不肯降的宗室。
“狗娘养的!”李景隆气得把炮口对准了民房,“老子把城轰平了,看他还藏哪儿!”
朱允烙拦住他时,炮捻子都快烧到引信了。“住手!”他的声音在雨里发颤,“城里还有百姓!”
“百姓?”李景隆红着眼吼,“他们帮着叛军搬石头、递弓箭,早就不是百姓了!”
朱允烙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壕沟。雨水打在他脸上,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他想起文治年间在扬州当藩王,有次洪水,朱允炆还派人送过粮,那时两人站在城楼上,看着灾民喝粥,还说过“要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乐贤四年五月的麦子黄了时,赣州城里开始有人偷偷往下扔纸条。有的写着“王爷把粮都藏在王府”,有的画着地道的分布图,还有个小孩用炭笔写着“我饿”。朱允烙让人把这些纸条都收起来,贴在帐里的墙上,密密麻麻的,像张哭丧的脸。
“陛下,城里快撑不住了。”张辅拿着斥候的回报进来,“有叛军夜里跳城逃跑,被我们抓了,说朱允炆杀了管粮的官,现在只能煮皮甲充饥。”
朱允烙的手指抚过墙上的纸条,停在那张“我饿”的字上。“让蓝安在西门留个口子。”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放百姓出来,给他们粥喝。”
蓝安不明白:“放他们出来,万一混着叛军怎么办?”
“那就认了。”朱允烙望着赣州城的方向,那里的炊烟越来越少,“总不能让无辜的人跟着饿死。”
百姓逃出城的那天,朱允炆在城楼上看着。他身边的世子哭着要娘亲,被他一巴掌扇在脸上:“哭什么!等我杀出去,让他们都给你娘陪葬!”可他的声音在发抖,握着剑的手也在抖——他知道,没了百姓当肉盾,这城撑不了多久了。
乐贤四年六月的太阳毒得像火,赣州城的北门忽然塌了一块。李景隆的炮营刚要开火,就见朱允炆穿着龙袍站在缺口处,手里举着文治帝的牌位。“朱允烙!你敢轰吗?”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股疯劲,“你敢对着父皇的牌位开炮吗?”
炮营的士兵都停了手,看着朱允烙。他站在阵前,孝袍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招魂幡。“把炮撤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换弓箭手。”
箭雨密密麻麻射向缺口,朱允炆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血溅在文治帝的牌位上。他却死死举着牌位,不肯后退半步,龙袍被箭射穿了好几个洞,像朵破了的花。
“陛下……”张辅看着朱允烙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里缩成个孤影,忽然觉得心里发堵。
朱允烙没回头,只是从怀里掏出块玉佩——那是当年吕云瑶给朱允炆的,后来他又偷偷拿了回来。玉佩上的裂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再围他最后一个月。”他把玉佩攥在手里,指节泛白,“一个月后,不管他降不降,都要进去。”
帐外的蝉鸣聒噪得厉害,朱允烙望着赣州城的方向,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的夏天,母亲常氏刚去世,他和朱允炆在灵堂里抢一块糕点,父亲进来没骂他们,只是笑着说:“你们是兄弟,要一辈子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