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贤三年四月的南京,紫金山的晨雾还没散,故宫的角楼已飘起素白幡旗。太医院的院判跪在文华殿外,朱标的贴身太监捧着染血的帕子,指节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寅时三刻,文治帝朱标在灵谷寺的梅树下溘然长逝,手里还攥着枝未开的梅蕾。
“八百里加急!”南京礼部尚书踹开驿馆的门时,五个驿卒刚把最后一匹马套上鞍。明黄锦缎裹着的圣旨被塞进油布筒,火漆印是“文治御宝”,边角还沾着点朱标咳的血。“到北京,必须三日!”尚书的靴底碾过地上的草料,“跑死马,累死兵,也得把信送到!”
第一匹乌骓马出南京城时,朝阳正刺破云层。驿卒李三柱的靴子里垫着三层麻纸,仍挡不住马镫磨出的血泡。他怀里的油布筒烫得像烙铁,那是朱标驾崩的消息,是足以让天下震颤的惊雷。过长江渡口时,船家见驿马挂着“加急”的铜铃,连钱都没收就撑开了橹,说“看这阵仗,定是宫里的大事”。
第二日过徐州,第三匹枣红马倒在官道上,口吐白沫。接替的驿卒王二麻子从备用马背上滚下来,抓起油布筒就往新马身上跨,裤腿被马血浸得发硬。路边的茶摊老板递来的水,他没顾上喝,只把水壶往腰间一塞——怀里的信比命金贵,文治帝在位三十三年,治得江南仓廪实,百姓念着他的好,可这好,终究是断了。
第三日拂晓,北京城的德胜门刚开条缝,浑身是泥的驿卒张五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油布筒从怀里滚出来,明黄的边角在灰土里格外刺眼。守城的校尉认得那铜铃,劈头盖脸喊:“快!往宫里送!”张五咳着血,指了指身后——另外四个驿卒的马,还瘫在三里外的官道上,人早没了声息。
乾清宫的鎏金炉刚添了新香,朱允烙正翻着北平宫城的竣工图。于谦的批注墨迹未干:“承天门匾额已刻就,只待陛下题字。”忽然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陛……陛下,南京八百里加急!”
朱允烙接过油布筒时,指尖触到火漆的凉意,像洪武二十五年母亲常娴兰临终时的手。展开圣旨的刹那,“文治帝宾天”五个字像五把锥子,扎得他眼前发黑。他扶着案沿才没倒下,案上的图纸被带得飘落,北平的宫墙、廊柱、石阶,在他眼里忽然都成了模糊的白。
“陛下?”江婉荣捧着刚温好的参汤进来,见他脸色惨白,汤碗“当啷”掉在地上。碎片溅起时,朱允烙忽然攥住她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婉荣……父皇他……”话没说完,喉头涌上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陛下是天子,不能倒。”江婉荣抽出手帕,替他擦去嘴角的血丝。她的飞鱼服虽已收进箱底,可锦衣卫的警觉还在——他眼底的惊涛骇浪,藏不住。“召太子和于大人吧,事得办。”
朱文坡穿着小蟒袍进来时,还带着晨读的墨香。见父亲站在阴影里,母亲眼圈通红,忽然明白什么,小小的身子晃了晃。“父皇……”他刚要跪,朱允烙却按住他的肩,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文坡,你留北京,守着家。”
于谦进来时,带着一身朝露。他刚从工部衙门赶来,手里还攥着运河漕运的账册。见殿内气氛不对,扑通跪下:“臣于谦,请陛下示下。”
朱允烙转过身,晨光从他鬓角的白发上流过,忽然显出几分苍老。“今日早朝,提前到卯时三刻。”他捡起地上的圣旨,指尖抚过朱标亲笔写的“文治”二字,“诏告天下,太上皇宾天。”
“庙号和谥号……”于谦抬头时,见皇帝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
“他们定会提‘太宗’。”朱允烙的声音冷下来,“但父皇承洪武之基,拓文治之世,祖有功,宗有德,朕的父皇当称‘世祖’。谥号……就用‘忠礼义高皇帝’。”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在祭告天地。
“那陛下何时启程回南京?”江婉荣替他理了理衣襟,盘扣歪了三颗,是方才失态时扯的。
“下朝就走。”朱允烙望着殿外的日头,“国丧期间,藩王可进京吊唁,传信给朱允炆,让他也来。”他顿了顿,忽然提高声音,“告诉所有人,朕是皇上,哭,得等事情办完。”
可当他独自走进偏殿,关上门的刹那,所有的强硬都碎了。朱标亲手刻的那把木剑还挂在墙上,是文治元年教他练剑时给的,剑鞘上“守成”二字被摩挲得发亮。他顺着墙滑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像个迷路的孩子。
“父皇……”哽咽声撞在殿壁上,又弹回来,裹着三十三年的记忆——洪武二十五年,父亲把他从常氏灵前拉起来,说“烙儿要撑住”;文治六年,吕云瑶作乱,父亲把他护在身后,说“有父皇在”;文治三十三年,退位那天,父亲塞给他玉玺,说“江山交给你了”。如今,那双手再也不会护着他了。
卯时三刻的朝钟,比往日沉了三分。文武百官跪在奉天殿,看见朱允烙穿着素白常服,龙纹被掩在里层。他走上丹陛时,靴底碾过金砖的纹路,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数着未说出口的话。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穿过殿内的寂静,“先帝文治朱标,庙号世祖,谥号忠礼义高皇帝。”
礼部尚书杨溥刚要出列,被于谦用眼色按住。早晨议定的“太宗”庙号,此刻谁也不敢提——皇帝眼底的红,比殿角的宫灯还亮。
“国丧三年,天下缟素,辍朝十日”朱允烙继续说,“诸王可进南京吊唁,着礼部备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朕今日返南京,太子朱文坡留京监国,于谦、杨士奇辅政。”
诏书宣读完毕,朱允烙没等山呼万岁,转身就走。龙袍的下摆扫过丹陛,带起些微尘,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江婉荣在殿门等着,递给他件披风:“路上凉。”
他接过披风,没穿,搭在臂弯里。“照顾好文坡。”他摸了摸她鬓边的白发,乐贤元年册封皇后时,她还没这么多白头发,“等我回来。”
出正阳门时,十匹快马已备好。朱允烙翻身上马,没回头。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里层素白的孝布。随行的内侍想扶他,被他挥手打开——当年父亲送他去扬州就藩,也是在这里,说“男人的路,得自己走”。
马队疾驰出北京城,朝阳正爬上城墙。朱允烙望着南方,南京的方向隐在薄雾里。他知道,父亲在灵谷寺的梅树下等他,像文治三十三年那个深夜,在御书房等他接玉玺时一样,只是这次,手里没有了那枚暖玉。
驿道旁的野草被马蹄踏得伏倒,又慢慢直起来。朱允烙忽然想起文治二十九年,陪父亲在紫金山赏雪,父亲说“北平的雪硬,南京的雪软,可落进土里,都一样养人”。如今,父亲要回到南京的土里去了,而他,得带着这江山,继续往前走。
马队的铃铛声在旷野里回荡,像在喊着“父皇”。朱允烙勒紧缰绳,快马加鞭,身后的北京城越来越小,前方的路越来越长,而他眼里的泪,终于落在了风里。
乐贤三年四月十二日,南京故宫的白幡在风里翻卷,像无数只垂首的鹤。朱允烙的马队抵达正阳门时,城楼上的守兵已换了素甲,刀鞘缠着白绫。他翻身下马,靴底沾着的北地尘土,在南京的青石板上洇出浅痕——从北京到南京,一千二百里路,他换了十二匹马,终在第三日晨光里踩进了这片熟悉的城。
灵堂设在武英殿,朱标的梓宫停在殿中央,黑檀木的棺身裹着明黄缎,四角悬着的素球垂到金砖上。已有几位藩王跪在蒲团上,秦藩的朱尚炳鬓角挂着霜,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晋藩的朱济熺正和南京礼部尚书低声说着什么,见朱允烙进来,慌忙起身,袍角带起的风掀动了地上的纸钱。
“皇兄。”朱尚炳拱手时,声音发紧,“我们昨日就到了,太医说……太上皇走时很安详,手里还攥着您送的那枝北地梅。”
朱允烙没接话,径直走到梓宫前。棺身冰凉,他伸手按在上面,像在摸父亲晚年常犯寒的手背。文治三十三年退位那天,父亲也是这样凉的手,把玉玺塞进他掌心。他喉结滚了滚,最终只对着棺木躬身,腰弯到九十度,许久才直起来。
内侍捧来孝袍,粗麻布的质感擦过皮肤,带着刺痒。朱允烙换上时,见袖口绣着极小的“孝”字,是江婉荣临行前早朝绣的。“守灵三日,”他对身后的礼部官说,“除了军国大事,谁也别来扰。”
第一日的黄昏,朱允炆的仪仗才慢悠悠晃进东华门。他穿着件半旧的素袍,腰间的玉带却没换,翡翠的牌子在白绫里闪着光。走到灵堂门口,他故意顿了顿,让随从搬来张铺着锦垫的椅子,才施施然跪下,膝盖刚沾蒲团,就直起了腰。
“陛下倒是来得快。”朱允炆的声音里裹着笑,像淬了冰,“臣在广东接到信,想着路途远,怕赶不上,没想到还是来了——只是不知父皇临终前,有没有念着臣这个被废的儿子。”
朱允烙正往香炉里添香,火星溅到他手背上,他没躲。“父皇走时,说‘天下藩王,都是朱家骨血’。”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朱允炆的玉带,“你既来了,就该有吊唁的样子。”
朱允炆扯了扯袍角,露出里面的锦缎内衬:“臣这身,已是尽孝了。倒是陛下,刚登基就离京,不怕北京生乱?”
“有文坡和于谦在,乱不了。”朱允烙低头拨弄着香灰,“倒是你,粤地离南京比北京近,却晚了三日,路上在忙什么?”
朱允炆的脸僵了僵,随即又笑:“臣遇到些山匪,耽搁了。”话没说完,殿外传来于谦派来的信使急报,他慌忙转头,像在掩饰什么。
守灵的三日,朱允烙几乎没合眼。白日里他跪在梓宫左侧,听礼部官念朱标的生平,从洪武二十五年继位到文治三十三年退位,桩桩件件都像在眼前;夜里就靠在棺边打盹,梦里总见父亲在御花园种兰草,说“烙儿,兰草得常浇水,才不枯”。
四月十九日起棺入殓,天光刚亮,朱允烙就换上了抬棺的素服。礼部原本安排了六十四名杠夫,他却摆摆手:“朕来抬。”
秦藩、晋藩的王爷们慌忙劝阻,朱允烙却已弯腰扣住了棺侧的木杠。“父皇当年送朕去扬州,独自走了三里地。”他的声音沉在晨雾里,“今日,朕送他最后一程,该的。”
八名宗室子弟跟着他扣住木杠,朱允炆被拉到最末,手指搭在木头上,却没用力。棺木离地时,朱允烙的膝盖微沉——父亲的身子轻得像片叶,可他总觉得,那是三十年江山压在肩上的重。
送葬的队伍刚出东华门,边境的急报就追到了灵前。信使是云南都司的亲兵,甲胄上还沾着血,跪在地上嘶喊:“陛下!缅甸宣慰司反了!他们抢了咱们四支商队,杀了护队的兵卒!”
朱允烙正扶着棺木上的灵车,闻言脚步一顿。旁边的于谦低声道:“国丧期,宜暂忍。”他点点头,对信使说:“传朕的话,给他们银万两,让他们还回货物,此事暂了。”
信使刚走,安南的急报又到了。这次来的是广西卫的百户,胳膊上缠着绷带,血浸透了白绫:“陛下!安南人杀了咱们边境四个巡检,还抢了七个村民去!说……说太上皇不在了,大明没人了!”
朱允炆在旁冷笑:“呵,当年父皇总说‘以和为贵’,如今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
朱允烙的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他望着灵车前行的方向,紫金山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再给安南送去绢千匹,”他咬着牙说,“告诉他们,放人,朕不追究。”
可忍字刚出口,第三道急报就像鞭子抽在脸上。沐英的孙子沐晟刚从吊唁的人群里挤出来,甲胄都没来得及换,手里的急报还带着硝烟味:“陛下!缅甸和安南合兵了!他们说咱们国丧期无暇他顾,竟破了云南的孟定、广西的凭祥、镇安三城!守将战死了两个,百姓被掠走的不计其数!”
“他们怎么敢?!”秦王爷猛地跺脚,“沐家世代守云南,如今沐将军在京,他们竟趁虚而入!”
朱允烙站在灵车旁,望着紫金山的方向。父亲的梓宫要葬在孝陵左近,那里能看见朱元璋的碑。他忽然想起文治二十八年,父亲在朝堂上说“对蛮夷,能容则容,但容到失了国体,便是纵恶”。
“于谦。”朱允烙的声音忽然定了,像结了冰,“传旨,命沐晟即刻返回云南,调京营炮营、神机营南下。”
“陛下,国丧期动兵……”于谦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他们在父皇的丧期毁我城池、杀我百姓,这不是挑衅,是宣战。”朱允烙的目光扫过朱允炆错愕的脸,扫过藩王们震惊的眼,最终落回灵车,“告诉缅甸宣慰司和安南,朕给他们三日时间,退出三城,放还百姓,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北地的霜:“朕亲征。”
灵车继续向紫金山行进,白幡在风里猎猎作响。朱允烙跟在车后,孝袍的下摆扫过路上的纸钱。他知道,父亲若在,定会说“先葬了再说”,可他更知道,父亲教他的“守成”,从不是任人欺辱。
三城的烽烟,此刻该已烧到天边。朱允烙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国丧要守,国仇更要报。等送父亲入土为安,他便提兵南下,让那些觉得“大明无人”的蛮夷看看,文治帝的儿子,不是好惹的。
灵车转过山脚,孝陵的红墙已在前方。朱允烙望着那片红,忽然觉得父亲的目光正从云端落下来,像文治三十三年那个深夜,在御书房里看着他接过帝王剑时一样,带着期许,也带着力量。
朱标入葬那日,紫金山的松柏都敛了声息。朱允烙站在墓前,望着封土上新培的黄土,忽然觉得风里带着父亲的气息——像文治年间他总爱燃的龙涎香,清冽却绵长。边境再无急报传来,他以为那些蛮夷终究是怕了,便在南京城守孝,白日里翻父亲留下的《洪武河防考》,夜里就宿在灵谷寺的偏殿,枕着父亲生前所书的《梅谱》入眠。
四月二十二日午后,云南都司的百户浑身是血撞进灵堂。他怀里抱着半截驿卒的尸体,喉咙被割得只剩层皮,手指却死死抠着块染血的木牌,上面刻着“八百里加急”。“缅……缅甸人……杀了信使……”百户的血沫喷在金砖上,“他们说……说陛下不敢动兵……”
朱允烙正给父亲的牌位上香,闻言手里的香“啪”地断成两截。他没看那百户,只盯着牌位上“世祖忠礼义高皇帝”七个字,指节在案上磕出闷响。殿外的日头明明正盛,却忽然暗得像黄昏。
“都叫来。”他慢慢站起身,孝袍的褶皱里还沾着紫金山的泥土,“粤王朱允炆,太子朱文坡,嫡次子朱文堂,嫡三子朱文尘,还有秦晋燕三藩,带世子来,皇后江氏,内阁首辅于谦、次辅杨士奇。”
朱允炆来得最晚,进门时还在整理袖角的玉佩。见殿内气氛不对,他刚要嬉皮笑脸,就被朱允烙的眼神钉在原地。“站过来。”皇帝指着右手边的位置,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你,朱允炆,站这。”
朱文坡穿着素服,从偏殿快步走出,身后跟着二弟三弟。三个孩子的孝带都系得整整齐齐,是江婉荣一早亲自绑的。“父皇。”朱文坡刚要说话,朱允烙已抬手:“左手边站着,文堂、文尘跟在你身后。”
秦藩朱尚炳、晋藩朱济熺、燕藩朱高炽带着各自世子鱼贯而入,靴底的泥在金砖上拖出深色的痕。他们刚在灵前磕过头,见皇帝面色铁青,都屏住了呼吸。
“朱文奎,站你父亲身后。”朱允烙的目光扫过众人,“秦王世子朱志堩、晋王世子朱美圭、燕王世子朱瞻基,依次排好。皇后江氏,内阁诸位,随在最后。”
江婉荣牵着朱文尘的手,悄悄捏了捏儿子的掌心。她看见皇帝的后颈绷得像拉满的弓,知道那是极致愤怒的模样——当年在锦衣卫,他要动手抓人时,就是这副神情。
“随朕来。”朱允烙转身向外走,孝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阵风。一行人穿过宫墙,走向不远处的明孝陵,石象路上的翁仲瞪着空洞的眼,像在审视这群朱家子孙。
到了孝陵卫的营房外,朱允烙忽然停步,转头看向守陵的千户。那千户刚从京城调来,甲胄上还带着北平的霜。“看好了。”皇帝的声音裹着寒意,“进了陵门,谁要是异动,不必报,直接砍。”
千户“当啷”跪倒,腰间的刀鞘磕在青石板上:“末将遵旨!”
朱允炆的脚步顿了顿,嘴角的笑僵成了疤。他瞥了眼身后的朱文奎,见孩子吓得脸色发白,忽然觉得手心冒出冷汗——这不是寻常的祭拜,是要歃血为盟的架势。
跨进孝陵大门的刹那,朱允烙带头跪在太祖朱元璋的墓前。金砖凉得刺骨,他额头抵下去,听见身后众人齐刷刷跪倒的声,像冰雹砸在瓦上。
“轰隆!”
一声惊雷劈在头顶,紫金山的云层瞬间裂开,瓢泼大雨兜头浇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朱允烙背上,疼得像鞭子抽,可他连动都没动。江婉荣想递伞,却被孝陵卫拦住,那些卫兵的刀都拔了出来,在雨里闪着冷光。
有个老太监是朱标生前的近侍,见皇帝被淋得发抖,忍不住上前想扶。刚迈出半步,孝陵卫的刀就抹过了他的脖子,血混着雨水淌在墓前的石板上,像条蜿蜒的蛇。
没人敢再动。
朱允炆缩在雨里,世子的哭声被雷声盖过。他看着朱允烙跪在最前,脊梁挺得像杆枪,忽然想起文治六年被废的那日,父亲也是这样跪在太祖墓前。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卯时,雨忽然停了,可天上竟飘起了冰雹。鸽子蛋大的冰粒砸下来,专往朱允烙身上落,“噼啪”作响。他的孝袍被砸得绽开破口,露出里面渗血的皮肉,可他依旧跪着,手指深深抠进砖缝,像要把自己嵌进这片土里。
朱文坡想替父亲挡,刚抬起胳膊就被江婉荣按住。“别去。”她的声音在风里发颤,“你父皇在受着。”
午时刚过,大地忽然摇晃起来。孝陵的石人石马晃得像要倒,墓前的松柏“咔嚓”断了好几棵。朱济熺的世子吓得瘫在地上,朱高炽死死按住他的头,不让他抬头看——燕王的眼里,竟闪着几分敬畏。
风也跟着来了,卷着沙石打在人脸上,疼得钻心。朱允炆的玉佩被风刮掉,滚到朱允烙脚边,他刚要去捡,就见皇帝的目光扫过来,那眼神里的决绝,比狂风更让人胆寒。
第三日夜里,大雨又至,比第一日更猛,仿佛要把整个孝陵淹了。所有人都在发抖,只有朱允烙跪着,像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于谦悄悄数着时辰,他忽然明白——这不是天灾,是太祖和世祖在天上看着。他们在问,这个新帝,能不能护住朱家的江山;这个太子,能不能担起社稷;这些藩王,能不能共赴国难。
第四日的凌晨,零点的梆子刚敲过,所有异象戛然而止。风停了,雨停了,冰雹消了,地震也没了。一轮明月从云里钻出来,把孝陵照得如同白昼,连砖缝里的草叶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允烙慢慢直起身子,膝盖早已麻木,每动一下都像骨头在摩擦。他望着太祖的墓碑,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所有人,转移兵部。”
朱文坡连忙上前想扶,却被父亲挥手推开。“走。”朱允烙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孝袍上的血迹和泥污混在一起,像幅斑驳的画。他的脸上还有冰雹砸出的红痕,可那双眼睛,亮得像北地的星。
江婉荣看着丈夫的背影,忽然红了眼。她知道,这场考验,他过了。从今日起,乐贤帝朱允烙,不再只是文治帝的儿子,他是能扛住天威、镇住江山的君王。
一行人走出孝陵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朱允炆跟在后面,看着朱允烙踩过积水的脚印,忽然觉得那脚印深得像座山——他终究是斗不过这个人的,不仅因为他是皇帝,更因为他能跪得下去,也能站得起来。
兵部衙署的灯早已点亮,于谦的幕僚们正围着地图忙碌。朱允烙踏进门时,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落在缅甸和安南的地界上,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带伤的脸上,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该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