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治三十年的春风裹着紫金山的新绿,漫过明孝陵的红墙时,朱标正站在文华殿的迁都舆图前。御笔蘸着朱砂悬在“北平”二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宣纸上已晕开个浅红的圈,像枚卡在半空的印章。
“又是漕运出了岔子?”朱允烙捧着八百里加急进来时,正听见朱标低低的咳嗽声。文书上写着运河徐州段溃堤,十万石北上的木料困在半途,北平宫城的梁柱工期怕是要耽搁。这已是迁都之议第五次受阻——前有陕西旱情,后有江南盐商罢市,每次都卡在最关键的节点,查来查去总说是“天意”。
朱标放下笔,指节叩着舆图上的大运河:“哪有那么多天意?”他咳得更急了,帕子上沾着点淡红,“南京城的勋贵们,早把江南的田产盘成了根,哪肯轻易挪窝。”朱允烙没接话,只将于谦新拟的《漕运应急策》放在案上,里面写着改走海路从天津卫登陆,虽险却能节省二十日航程。
那年夏天,朱标的头晕愈发频繁。一次朝会上讨论迁都章程,他忽然按住额角,龙椅的扶手被攥得发白。退朝后太医诊脉,支支吾吾说是“忧思过甚,伤及根本”。朱允烙守在偏殿,听着父亲在里间低咳,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常娴兰也是这样咳着咳着就去了。
“烙儿,”朱标次日叫他到御书房,指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这些,你替朕批吧。”他摘下腰间的玉印递给儿子,印纽上的龙纹被盘得发亮,“给你三年时间,好好学着。”朱允烙接过玉印时,指尖触到父亲掌心的温度,比往年凉了许多。
文治三十一年的雪落得格外早。朱允烙在户部核查北平宫城用度,于谦捧着账册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殿下,工部报的琉璃瓦价,比市价高了三成。”他翻开账页,用朱笔圈出几个名字,都是南京城里的勋贵商号,“他们说‘迁都用的料该用最好的’,实则在里头掺了沙子。”
朱允烙盯着那几个名字,忽然想起父亲说的“人心”。他提笔在账册上批:“着于谦彻查,凡虚报冒领者,不论勋贵,一律交刑部。”于谦抬头时,正撞见太子眼中的冷光——那是当年在紫金山崖下,朱允烙看着朱允熥棺木时的眼神,只是如今多了几分沉稳。
查案的日子里,朱允烙常和于谦在东宫议事到深夜。江婉荣送来的点心总放在案边,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于谦看着太子一边给朱文坡改功课,一边听他汇报案情,忽然明白为何朱标敢把江山交出来——这人能在慈父与能君的角色里无缝切换,像块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不失棱角的玉。
文治三十二年春,朱标已经很少上朝了。他把御书房的钥匙给了朱允烙,自己在御花园种兰草。朱允烙每次去看他,都见老人蹲在花圃前,手里的小铲子慢慢翻动泥土,像在侍弄整个天下。“北平的宫墙,该砌到第三层了吧?”朱标头也不抬,声音轻得像风。
“是,于谦说用了山东的青石,比南京的砖硬三分。”朱允烙蹲在他身边,帮着扶正歪了的兰草,“只是江南的漕粮还是走不顺,那些商号……”
“不用急。”朱标打断他,指尖沾着泥土,“等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他们自然会顺。”阳光穿过他的白发,在草叶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当年你皇祖父杀了那么多人,才镇住局面。朕不想杀人,只能等你们这些年轻人,用新法子慢慢磨。”
文治三十三年的祭礼格外隆重。朱标穿着衮服站在太庙,祭拜朱元璋和马皇后时,膝盖弯了三次才跪下。朱允烙扶他起身,感觉父亲的身体轻得像片叶子。回程的銮驾里,朱标靠在软垫上,忽然说:“明日起,你代朕祭天吧。”
六月二十四日夜,东宫的烛火刚熄。朱文坡和朱文堂在偏殿睡得正香,朱文尘的摇篮里还晃着江婉荣绣的虎头枕。朱允烙刚躺下,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朱标的贴身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声音抖得像筛糠:“陛下……陛下召太子即刻御书房见驾。”
江婉荣披衣起来,替他系好玉带。那玉带是朱允熥的旧物,如今被朱允烙磨得更亮了。“小心些。”她替他理了理衣襟,指尖触到他后背的箭伤——那是文治二十八年北巡时,刺客的箭擦过留下的,“父皇许是有要事。”
御书房的灯亮得刺眼。朱标坐在楠木椅上,面前摆着个紫檀木盒子,黄绸裹得严严实实。他看见朱允烙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声音比白日里沉了许多,带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朱允烙刚坐下,就听见父亲问:“烙儿,若你当了皇帝,想用什么年号?”
他猛地抬头,烛光在他瞳孔里跳了跳。御书房的漏刻“滴答”响着,像在数他沉默的时辰。“父皇,”他起身跪下,额头抵着青砖,“儿臣不敢僭越。父皇春秋鼎盛,儿臣愿永远辅佐父皇。”
朱标笑了,笑声里带着咳:“朕让你说,就说。”他拿起案上的茶杯,茶早凉透了,“当年你皇祖父问朕,朕说‘文治’,他说‘好,治世先治心’。”
朱允烙沉默片刻,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发飘:“儿臣想……与民同乐,共创圣贤,就叫‘乐贤’吧。”他想起于谦案头的《圣贤语录》,想起江婉荣办的育婴堂,“愿天下有识之士皆能得志,百姓无冻馁之苦。”
朱标点点头,茶杯放在案上,发出轻响:“那储君呢?你想立谁?”
“按祖制,立嫡立长。”朱允烙答得干脆,“朱文坡虽是长子,但需历练。儿臣会教他读书、骑射,让他明白江山不是龙椅,是百姓的田埂。”
“皇后呢?”
这个问题让朱允烙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洪武二十五年,江婉荣穿着粉色襦裙,在扬州的码头替他挡箭,鬓边的银簪掉在地上,磕出个缺口。“自然是婉荣。”他声音轻了些,“她从洪武二十五年陪我至今,苦过、险过,从未变过。”
朱标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御书房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重叠的画。“好了。”他弯腰拿起那个紫檀盒子,推到朱允烙面前,“朱允烙领旨。”
朱允烙叩首接旨,指尖触到盒子的木纹,冰凉坚硬。朱标慢慢打开盒子,第一层是柄帝王剑,鞘上的金龙吞珠纹在烛光下闪着冷光——那是朱元璋当年定天下时用的,剑穗还是马秀英绣的。“这剑,先给你。”
朱允烙双手接过,剑身在鞘里轻颤,像有千军万马在嘶鸣。
第二层是玉玺,盘龙纽上沾着点朱砂,是朱标用了三十三年的印,当然不能是缴获元朝的那一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掌了这印,就不能再回头了。”朱标看着他,眼神里有不舍,也有释然。
第三层是虎符,一分为二,左半刻着“调兵”,右半刻着“遣将”。“北京的兵,南京的营,天下的兵马,都在这符里。”朱标拿起右半虎符,塞进他手里,“别学你皇祖父杀太多人,但也别学朕,总想着息事宁人。”
最后一层,黄绸下裹着的是退位诏书。朱丝栏里的字,是朱标亲笔写的,墨迹还带着点潮:“朕在位三十三年,赖天地庇佑,百姓安康……太子朱允烙,仁孝聪敏,可承大统……”
朱允烙的目光刚扫过“退位”二字,“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诏书从手里滑落。“父皇!不可!”他声音都变了调,额头在青砖上磕出红痕,“儿臣不行!父皇您……”
“起来。”朱标打断他,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当年你皇祖父让朕继位,朕也推了三次。这是规矩,也是让天下人看看,朱家的江山不是抢来的。”他捡起诏书,重新放在朱允烙面前,“明日,在谢晋面前,把该走的程序走完。”
朱允烙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的秋狝,朱标骑在“赤焰”马上,披风在风里展开,像面不落的旗。如今那面旗要交给他了,重得让他膝盖发颤。
“儿臣……遵旨。”
次日清晨,内阁首辅谢晋被请到御书房时,见朱允烙跪在地上,朱标坐在椅上,面前摆着退位诏书。“谢爱卿,”朱标指了指诏书,“你做个见证。”
朱允烙第一次推辞时,额头磕出了血:“儿臣德薄,恐难承天命。”
朱标没说话,只把帝王剑往他面前推了推。
第二次推辞,他提起朱文坡:“长子尚幼,儿臣当以教导为要。”
朱标拿起玉玺,放在剑旁。
第三次推辞,他哽咽着说:“父皇健在,儿臣若继位,天下人会说儿臣不孝。”
朱标终于起身,将虎符塞进他手里:“朕意已决。你若真孝,就把这江山守好,比什么都强。”
谢晋在旁高声唱喏:“太子三辞三让,合乎礼制,请太子登位!”
文治三十三年六月二十六,奉天殿的朝钟敲了三遍。文武百官按品级站定,看见朱允烙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从偏殿走出。那龙袍是新做的,却像是穿了许多年,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朱标坐在殿侧的梨花椅上,穿着件月白常服,胸口用银线绣着条盘龙,龙头朝下,像是在注视着新帝。当朱允烙走上丹陛,接过谢晋递来的玉玺时,他忽然笑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传朕旨意”朱允烙的声音在殿梁间回荡,带着金銮殿特有的沉厚回响,“文治圣德昭昭,朕承父皇训示继位已定。新旧迭代之际,当以安固社稷为要,镇护万邦一统。今观天下方盼更新,自明年正月始,改元‘乐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的于谦,扫过站在文官列尾的朱文坡的老师,最后落在殿侧的父亲身上,“即日起,北平宫城续建,仍由于谦总领其事。”
阳光从殿顶的藻井照下来,落在新帝的龙袍上,泛着金光。朱标看着儿子的背影,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那个在紫金山猎场,为朱允熥坠崖而红了眼的少年。如今,他终于长成了能撑起这片江山的模样。
御座后的“正大光明”匾额,在晨光中闪着光。朱允烙握着玉玺的手,稳得像块磐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乐贤”不仅是年号,是他对天下的承诺,也是对父亲、对那些逝去的人,最好的交代。
乐贤元年正月初一的晨光,漫过奉天殿的金砖时,朱允烙握着玉玺的手还带着昨夜未散的檀香。司礼太监展开第一道诏书,声音穿透殿宇:“尊文治帝朱标为仁圣太上皇,居南京故宫;加尊常娴兰为慈善太后,入享太庙。”
朱标坐在殿侧的梨花椅上,看着儿子转身朝自己叩首,月白常服的袖口扫过金砖上的纹路——那是洪武年间匠人凿的,如今嵌着三十三年的霜。他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退位时也是这样的晨光,老人把皇冠放在他手里,说“标儿,这声‘太上皇’,比‘陛下’重”。
退朝后,朱允烙在文华殿拟第二道诏书。江婉荣站在案边研墨,墨锭磨出的光晕里,她鬓边的银簪还是洪武二十五年扬州挡箭时的那支,缺口处补了点金。“立后诏书,该用朱砂。”她把朱砂盒推过去,指尖触到他腕间的玉串——那是常娴兰生前给的,说“婉荣性子稳,能护着烙儿”。
诏书颁下时,江婉荣穿着翟衣跪在丹陛上,玄色裙摆绣的十二对翟鸟在晨光里振翅。朱允烙走下阶扶她,见她袖角沾着点香灰——是今早去慈宁宫拜祭常娴兰时蹭的。“往后这凤印,就交给你了。”他声音轻得像风,“当年母亲说,后宫安,天下安。”
第三道立储诏书宣读时,朱文坡正站在殿前的毡垫上。六岁的孩童穿着量身裁制的小蟒袍,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由内侍轻轻扶着胳膊,努力挺直小小的身板。他手里攥着支青玉笔,是昨夜朱标特意让人送东宫的,笔杆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温润。
“立嫡长子朱文坡为皇太子,择吉日开蒙,入文华殿读书。”朱允烙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朱文坡虽还不太懂“皇太子”三个字的分量,却听出父亲语气里的郑重,跟着内侍的指引,规规矩矩地跪下叩首,小膝盖磕在金砖上,发出轻而脆的响。
朱标坐在殿侧,看着重孙仰起的小脸——眉眼像极了朱允烙,唯独那股子认真劲儿,倒有几分常娴兰当年的影子。他笑着起身,缓步走下丹陛,从袖中摸出块虎形玉佩。玉佩是洪武年间朱元璋赐他的,玉质温润,虎目处嵌着点赤翡,在晨光里闪着暖光。
朝堂的余温还没散,朱允烙已在御书房召见于谦。案上摆着北平宫城的最新图纸,于谦用红笔圈出“承天门”三个字:“殿下,哦不,陛下,此处需加高三尺,方能彰显‘天子守国门’的气脉。”他话音刚落,朱允烙已提笔批“准”,墨迹透过纸背:“着于谦为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总领迁都事宜,凡阻挠者,先斩后奏。”
于谦叩首时,额头撞在金砖上的响,比当年在工部库房辨砖瓦时还脆。他想起文治二十六年那个雪夜,太子蹲在沙盘前说“先生的才,该安天下”,如今这话落了地,他袖中那份《漕运改道策》还带着体温——那是昨夜改到三更的,要让北上的木料三月内抵北平。
乐贤元年二月,谢晋递上辞呈时,御花园的梅刚落尽。老人的手在奏折上抖,字歪得像秋风里的叶:“老臣眼花了,看不得账本上的数了。”朱允烙接过奏折,见末尾写着“荐于谦代首辅职”,忽然想起文治三十三年,谢晋在三辞三让时唱喏的声,如今也哑了。“准。”他提笔时,案上的茶还温,“赏谢府万亩田,在南京紫金山下,好让老大人看梅。”
消息传到后花园时,朱标正在常娴兰的牌位前焚纸。火光里飘着张字条,是常娴兰文治初年写的:“烙儿性子柔,得有硬臣扶。”他望着牌位上“慈善太后”四个字,忽然觉得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得像当年她临终时的体温。
文华殿外的夕阳正往宫墙垛口沉,金红的光漫过青砖地,把官员们散朝的影子拉得老长。杨士奇攥着笏板往回廊柱后躲,刚避开迎面来的礼部侍郎,就被杨溥拽了把袖子——杨荣早靠在朱红柱上,指尖捻着腰间墨色鱼袋,眼神往四周扫了圈,确认没旁人,才低声开口:“别杵着了,有话快说。”
杨士奇这才松了劲,往柱上一靠,笏板“当啷”磕在砖缝里:“你们说这叫什么事!于廷益啊——前两年还是东宫詹事府的左中允,满打满算就个从四品,这才多久?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一肩挑,连内阁首辅的印都给他了!”他越说越急,官帽上的梁冠晃得厉害,“咱们仨,当年从文治帝潜邸就跟着,入内阁熬了十几年,才从编修爬到辅臣,他倒好,连内阁的票拟都没学过,直接就踩在咱们头上了!”
杨溥从袖里摸出块素色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压得更低:“东里,你小声些。没看见廊下那几个给事中么?手里攥着奏本,眼风都往这边飘呢。”他朝东指了指——果然,几个穿青袍的言官正站在石阶下,看似闲聊,余光却时不时往回廊这边瞥。
杨溥叹了口气:“一朝天子一朝臣,文治帝在时,咱们是倚重,可如今是乐贤帝登基,陛下要的是能办事的人。”
“办事?”杨士奇挠了挠头,指节把官帽上的玉饰碰得响,“他办的哪门子事?不就是当年在工部辨了回砖瓦,给太子递了份漕运策么?现在倒好,迁都这么大的事,连咱们这些摸了半辈子典章的人都没沾边,全交给他了!吏部管人事,兵部掌兵权,再加上内阁首辅,这权柄……”
他话没说完,就被杨荣扯了把。杨荣终于抬了头,眉峰皱着,却没看杨士奇,只盯着远处宫墙上的夕阳:“东里,你糊涂。陛下刚立了太子,又尊了太上皇,眼下最急的是什么?是北平的宫城,是卡在徐州的木料。咱们仨是懂典章,可你能保证三个月把漕运改过来?能让勋贵们不拦着木料北上?”
他顿了顿,指尖在鱼袋上敲了敲,“于廷益当年在工部,敢跟尚书争‘建以致用’,敢在雪夜蹲沙盘画漕运图,陛下要的就是这份‘敢干’——不是跟咱们似的,凡事都要查先例、论资排辈。”
杨士奇张了张嘴,想反驳,却看见杨溥朝他使了个眼色——顺着杨溥的目光,那几个言官竟往回廊这边挪了两步,手里的奏本捏得更紧了。杨士奇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去年有个御史私下抱怨新政,转天就被陛下叫去御书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他赶紧闭了嘴,把笏板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杨溥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软了些:“东里,咱们能留在内阁,还能管着票拟的事,已是万幸了。乐贤帝没像前朝那样,一登基就把老臣全换了,这已是顾念旧情,于谦是陛下的近臣,又是太上皇当年点过的人,咱们跟他争,没意思,也争不过。”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迁都成了,是大明的事,咱们跟着沾光;不成,自有能扛事的人顶着,咱们做好本分,就够了。”
杨荣这时才看向杨士奇,语气缓和了些:“南杨说得对。你没听陛下今天在殿上说的?‘凡阻挠迁都者,先斩后奏’——这话是对着于廷益说的,也是说给咱们听的。别发牢骚了,回去把之前拟的迁都典章整理好,明天递过去,算是咱们的心意。”
杨士奇还想说什么,却看见那几个言官已经转身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心里一紧,赶紧点了头。三人顺着回廊往外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叠在砖地上,杨士奇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内阁的方向——那扇朱红大门紧闭着,他忽然想起文治帝在时,他们仨在里面熬夜拟诏的日子,鼻尖竟有点酸。杨溥回头催了句:“快走,再晚,宫门该下钥了。”
杨士奇这才回过神,紧了紧笏板,跟上两人的脚步。宫墙下的石狮子被夕阳照得暖融融的,可他总觉得,这宫里的风,好像跟昨天不一样了——更急,也更硬,带着股要推着重物往前赶的劲儿,容不得人停下发牢骚。
迁都的章程在乐贤元年的春风里疯长。于谦带着工部的人在北平夯地基,每块青石都刻着“乐贤元年制”;朱允烙在朝堂上点了二十名勋贵,命他们三月内迁家眷北上,“迟一日,削爵一级”。有个老国公梗着脖子抗旨,第二日就见他家的匾额被禁军摘了,理由是“门庭逾制”——那规矩还是洪武年间定的,只是多年没人敢查。
杨士奇擦了擦额头,这才明白于谦自言自语到:“这种事的能人,自己太过守成了,于谦这种干吏品德,不是一般人有的”。杨荣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明白就好,于谦年轻,大胆,能干,我们都老了,陛下需要的是年轻”。
杨士奇点了点头。南京的御书房里面,朱允烙通过李公公得知他们的对话后,能得到老臣明白,尤其是三杨的理解,就已经做到一半了。就默默的烧掉了言官弹劾杨士奇出言侮辱首辅于谦的折子。杨士奇回到府上后,收到了陛下送来的烧毁的折子灰烬,杨士奇明白了,这一切皇上都知道...自己幸好反应过来了,背后都是汗啊...
七月,朱允烙正式迁都,辞行时,朱标正给常娴兰的牌位换供品。新摘的梅花插在玉瓶里,是从常娴兰生前种的那株上折的。“父皇”朱允烙跪在蒲团上,“北平的宫城好了,儿臣想十月迁过去。”朱标没回头,声音裹在香雾里:“南京的六部,留着给我搭班子?”
“是。”朱允烙递上拟好的章程,“南京直辖于父皇,税赋自收,吏治自决,有大事才递北京。”他指着“后世帝王陵寝皆于南京紫金山”那条,“儿臣已让人圈了地,挨着孝陵,好让朱家的根扎在这儿。”
朱标翻过最后一页,见写着“鼓励后世帝王五十岁后传位,称太上皇,居南京”,忽然笑出泪:“你皇爷爷当年总骂我软,如今你比我还软。”他把章程往案上一放,玉瓶里的梅花落了瓣,“但这软,是朱家的福。”朱允烙说到:“我不希望父死子继,希望父子情深,而且,父皇给的,才能拿,不给,不能要也不能拿。”朱标笑了:“好孩子。”
八月八日的迁都队伍从南京出发时,朱标站在正阳门的城楼上。朱允烙的銮驾碾过门前的石板,那车辙还是洪武年间朱元璋北征时压的,深得能卡进半只脚。“父皇!”銮驾行到楼下时,朱允烙掀帘喊,“南京的太庙,儿臣春秋必来!”
朱标挥了挥手,眼角的皱纹里落进些阳光。他转身要下城楼,却见江婉荣抱着朱文坡站在阶下,孩童举着支梅花:“爷爷,带花去北平!”朱标接过花,忽然觉得花瓣上的露水像泪,擦了擦眼:“替爷爷给北平的梅树浇水。”
车队行至徐州时,朱允烙收到南京的信。江婉荣正给朱文坡讲《起居注》,小家伙指着信上的字问“爷爷为什么不跟我们走”。“爷爷要守南京的家。”朱允烙摸了摸儿子的头,信里朱标说“江南的早稻该插了,让户部多拨些种子”,末尾画了个歪歪的梅花,像常氏生前画的。
乐贤二年正月,北平的承天门挂匾额时,朱允烙亲自揭的红布。“天子守国门”五个字在秋风里抖,于谦站在旁说:“石料用的南京明故宫的旧砖,每块都刻着洪武的年号。”朱允烙望着关外的方向,忽然想起朱标说的“北平的风硬,能吹醒骨头里的懒”。
此时的南京,朱标正在紫金山勘陵寝。钦天监的官指着块地说“此处龙脉最盛”,他却摇了头,指着孝陵左近的坡地:“就这儿,能看见你爷爷的碑。”他弯腰捡起块土,混着点梅树的根须——那是常氏种的树,如今根扎得比宫墙还深。
四月,朱标出巡江南十府。坐在画舫里看漕船过瓜洲,忽然见艘船上插着“北京”的旗,船夫正往舱里搬琉璃瓦。“那是给宫城补漏的。”南京兵部尚书在旁说,“乐贤帝说,北平的瓦得用南京的土烧,才不会裂。”朱标望着船尾的浪,忽然觉得这水连着南北,像根扯不断的线。
消息传到北京时,朱允烙正在给朱文坡讲《皇明祖训》。孩童指着“传贤”那条问“皇爷爷是不是贤”,江婉荣笑着替他答:“皇祖父陛下是最贤的,把江山让给爹爹,自己守着老家。”朱允烙望着窗外的雪,北京的雪比南京的硬,落在琉璃瓦上像碎玉。
乐贤二年月末,朱标收到北京的年礼:件白狐裘,是朱高炽猎的;坛汾酒,是朱棣埋的;还有朱文坡写的“祖父”,笔画歪得像刚抽的梅枝。他把字贴在常娴兰的牌位旁,忽然听见正阳门的钟响——是新制的,声传十里,像在喊他回家。
三月的春风里,朱标最后一次登上正阳门。城楼下的马车等着送他去江南巡查,车夫正给马套缰,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响,和当年朱元璋北征时一个节奏。他忽然想起文治三十三年,朱允烙跪着说“儿臣不敢僭越”,如今那孩子在北平的城楼上,该也望着南京的方向。
车轮转动时,朱标没回头。直到车过护城河,他掀起帘角,见正阳门的城楼越来越小,像块被风吹远的玉。忽然有泪落在手背上,烫得像洪武二十五年常娴兰临终时的手,像文治三十三年朱允烙叩首时的血,像乐贤二年朱允烙喊“儿臣必来”时的风。
他有千言万语——说北京的砖要多晒日头,说江南的稻得勤除草,说朱文坡的字该练横画了——可车轮碾过石桥的响,把话都吞了。只有那朵朱文坡给的梅花,还在袖中发着香,像个没说出口的“好”。
乐贤二年夏天,岭南的瘴气还没散,粤王府的鎏金铜炉里却燃着西伯利亚的寒松。朱允炆捏着那份从北京快马送来的迁都诏书,指节把洒金宣捏出五道深痕,墨迹里“天子守国门”五个字像五只瞪圆的眼,直勾勾剜着他。
“守国门?”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撞在嵌满螺钿的屏风上,碎成尖利的碴。案上的青瓷笔洗被扫到地上,水混着墨在金砖上漫开,像滩没擦净的血。“当年父皇废我储君之位时,怎么不说守国门?!”
贴身内侍吓得跪成团,头埋在地上能看见砖缝里的霉。朱允炆一脚踹翻案几,玉如意在龙纹地毯上滚出老远,那是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赐的,柄上刻着的“允执厥中”被他摩挲得发亮——可如今,“允”字辈的天下,竟要挪去那个风沙漫天的北京。
“祖制!祖制何在?!”他抓过墙上挂着的《皇明祖训》,哗哗翻到“定都应天”那条,指腹戳着纸页,指节泛白,“高皇帝定都南京,是因江南乃龙兴之地!他朱允烙算什么东西,刚登基数月就敢移鼎?!”
窗外的木棉树被风刮得作响,像文治六年那个冬夜,吕氏被押出东宫时的哭嚎。朱允炆忽然住了声,转身从妆奁最底层摸出个紫檀匣子,里面是半枚虎符,另一半据说在朱允熥坟里——当年若不是锦衣卫跑的贼快在紫金山发现了朱允熥,这枚虎符本该成对。
“我母吕氏的人,还剩多少?”他声音压得像蛇吐信,内侍哆嗦着报:“回王爷,当年被贬的羽林卫指挥使顾成,如今在广西戍边;户部主事刘顺,去年刚从诏狱放出来,在广州开了家粮铺……”
朱允炆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虎符上,晕开朵小红花。“传信给顾成,让他把广西卫所的旧部拢一拢,就说本王要‘清君侧’。”他顿了顿,忽然狞笑,“告诉刘顺,把粮铺的米都换成火药,北京要盖宫城?我让他连地基都炸飞!”
三更的梆子敲过,粤王府的密道里飘着霉味。朱允炆踩着石阶往下走,石壁上还留着当年吕云瑶偷偷刻的记号——“炆儿当为天子”。尽头的石室里,五个黑衣人正围着张岭南舆图,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的刀疤从眉骨划到下巴,是当年跟着吕云瑶争储时被朱标砍的。
“王爷,”独眼龙掀开油布,露出十二门火炮,炮身上的铁锈沾着海泥,“这是从外邦手里买的,能轰开广州卫的城门。”朱允炆摸着冰凉的炮身,忽然想起文治元年,他跟着朱标在南京演武场看炮,那时朱允烙还只是个跟在江婉荣身后的毛孩子,见了炮就躲。
“北平那边有消息吗?”他问。独眼龙递上密信,字迹是于谦的,说“宫城木料需经岭南转运”。朱允炆把信凑到烛火前,看着火苗舔舐“于谦”二字,直到烧成灰烬:“好个于谦,当年在工部就巴结朱允烙,如今倒成了首辅……”
他忽然转身,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是吕云瑶临终前画的人脉图,红圈标着“可用”的名字。“把广东都司的王都指挥使绑来,”朱允炆的指尖划过“王”字,“他欠吕氏三条命,该还了。”
四更天的露水打湿了粤王府的琉璃瓦。朱允炆站在角楼,望着南方的海平线,那里正泊着三艘乌篷船,装着从暹罗买来的硫磺。他摸出枚玉佩,是当年储君的信物,被他摔缺了角,如今用金补着,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父皇还在南京,”他对着玉佩喃喃,“等他百年之后……”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惊飞了檐下的夜鹭。朱允炆慌忙把玉佩塞进怀里,眼底的疯狂被恐惧压下去——他不怕朱允烙,却怕朱标那双眼,仿佛能看穿他藏在佛堂地砖下的兵甲。
黎明前最黑的时辰,刘顺从粮铺后门溜进王府。他捧着本账册,上面记着“米粮三千石”,实则是三千杆火铳的代号。“王爷,潮州的盐商愿出二十万两,只求事成后让他们垄断北疆的盐运。”朱允炆翻着账册,忽然在“二十万两”旁画了个叉:“告诉他们,要北盐?得拿命来换!”
晨光爬上窗棂时,密道里的火炮已被运走大半。朱允炆坐在空荡荡的石室里,对着那半枚虎符发呆。墙上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像洪武二十五年那个雪夜,他跪在文华殿外,听着里面朱标说“允炆兄心性太躁”。
“躁?”他忽然抓起虎符砸向石壁,“等我率军北上,把北平的宫城改成猪圈,看谁还说我躁!”回声在密道里荡着,惊起群蝙蝠,黑黢黢的翅膀扫过他的脸,像吕云瑶临终前枯瘦的手。
乐贤二年冬,第一批北上的木料经过广州码头。朱允炆站在望江楼,看着工人们把楠木装上漕船。刘顺在旁低声说:“顾成已在广西招了五千旧部,都打着‘护粮’的旗号。”他忽然笑了,往江里扔了块石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船工的草鞋。
“告诉顾成,”朱允炆的声音混着江风,冷得像冰,“等木料运到徐州,就‘劫’了它。本王要让朱允烙知道,这天下,不是他想搬就能搬的。”他望着漕船顺流而下,帆上的“北”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忽然觉得眼眶发烫——那本该是他的龙旗。
回到王府时,内侍捧着份南京来的信,是朱标问他岭南的收成。朱允炆捏着信纸,指尖在“父皇”二字上反复摩挲,忽然抓起朱笔,在旁边写了行小字:“儿臣很好,只盼父皇安康。”写完又觉得刺眼,划了个墨团盖住,墨汁渗过纸背,像滴没擦净的泪。
夜深人静时,他总爱摸那半枚虎符。冰冷的铜面映着他扭曲的脸,像面照妖镜。“等北平的宫城盖到一半,”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就率军北上,把朱允烙从龙椅上拽下来,让他也尝尝,从云端摔进泥里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木棉落了又开,朱允炆的兵甲在佛堂下越堆越多。他知道朱允烙在北平忙着铺金砖、立华表,知道于谦在查漕运的账,知道整个北方都在为迁都奔忙——没人注意到岭南的湿热空气里,正酝酿着一场足以掀翻江山的风暴。
而他,粤王朱允炆,就站在风暴眼里,像头隐忍的狼,等着朱标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天。到那时,他会带着吕氏留下的兵甲,带着岭南的瘴气,一路杀向北平,把“乐贤”的年号踩在脚下,让天下人记着,洪武爷的孙儿里,还有个叫朱允炆的,曾是这江山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