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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治二十六年暮春,御书房前的青砖地上泛着雨后的潮气。朱允烙下朝时攥着一卷《河防一览图》,正想着迁都暂停后南京皇城修缮的事,忽听得“哗啦”一声——有人抱着尺许高的文书堆踉跄着撞来,最上头的《营造法式》劈面砸在他胸前。

“臣死罪!”那官员慌忙撩袍跪下,墨色官服袖口沾着靛蓝墨迹,像两朵洇开的乌云。朱允烙按住腰间玉佩才没被撞退,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怔住了: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正是八年前以二十一岁之龄蟾宫折桂的于廷益。

四目相撞的刹那,朱允烙只觉有锋芒刺破晨雾。于谦抬头时眼底闪过惊惶,却又被某种沉稳如渊的底蕴压住——那是他在工部主事任上,踏遍金陵城砖、丈量过每寸宫墙的沉淀。太子注意到他握笔的指节布满薄茧,右腕内侧有道淡红疤痕,像是被滚烫的桐油溅伤的。

“于主事?”朱允烙伸手虚扶,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文书。最上面一份《午门修缮方案》字迹工整,却在“鸱吻形制”处被朱砂重重圈住,旁注:“洪武旧制虽宏,然榫卯未合金陵地气,宜改七分。”

于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喉结滚动:“臣……臣越职了。”

“起来说话。”朱允烙俯身拾起《营造法式》,指尖触到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标本,叶脉间墨迹未干,写着“文华殿后檐斗拱应力测算”。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工部尚书曾奏报文华殿梁架异响,正是眼前这人带着工匠在风雪中搭起鹰架,亲手爬上去检查榫卯。

“孤听闻,你在工部主张‘建以致用’,拆了三座闲置的库房,木料全用在西华门修缮上?”朱允烙翻开另一卷《皇城排水图》,图上用青、红、黑三色标注着不同区域的渗水情况,玄武门至东华门一线被标为“重灾区”,建议“仿宋东京三重明渠制”。

于谦终于站起身,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皇城地基多填燕雀湖淤泥,若不根治水患,十年后恐有梁柱腐朽之虞。”他顿了顿,又指向《午门修缮方案》,“臣斗胆以为,迁都虽缓,南京仍为根本。宫阙建制当融南北之长,而非一味照搬北平。”

朱允烙的手指在“融南北之长”五字上轻轻摩挲。这个念头,他在文治二十五年迁都之议暂停时便有了,却未及细想。此刻见于谦将其化为具体方案,心底竟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快意。

“随孤来。”他转身走向御花园,腰间玉佩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于谦抱着文书紧随其后,注意到太子袍角绣着的海水江崖纹已有些许磨损——这是文治二十三年江婉荣亲手绣的,总说“海水要护住朱家的根”。

两人在连理柏下站定。朱允烙忽然指着东北方:“你看,那角楼的飞檐是不是比别处低了三寸?”

于谦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见玄武门角楼檐角微微下倾,与其余三处的昂扬之势不同。“是臣改的。”他坦言,“角楼位于皇城东北,常年受玄武湖湿气侵蚀,檐角略低可导雨水,减少瓦当冻裂之患。”

朱允烙笑了:“工部尚书说你‘恃才傲物’,看来是他错了。”

于谦的耳尖瞬间通红:“臣……臣只是觉得,宫室建制当以实用为本,而非徒具其表。”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皇城防火疏》,“去年乾清宫走水,皆因廊庑太密。臣建议在东西六宫间增建防火巷,宽度不得少于两丈。”

朱允烙接过奏疏,见字里行间皆是实地勘察后的真知灼见。他想起父皇朱标曾说:“真正的能臣,眼里要有百姓,也要有砖瓦。”眼前这人,正是将百姓疾苦与宫室营建融为一体的奇才。

“孤问你,”朱允烙忽然压低声音,“若调你入东宫,主管皇城营建事务,你可愿意?”

于谦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他在工部熬了八年,从从七品的主事做到正六品郎中,早已习惯了在图纸堆里与匠人们讨价还价。此刻太子眼中的期许太过灼热,让他想起文治十八年金銮殿上,朱标钦点他为状元时的眼神——那是对寒门士子最纯粹的赏识。

“臣……”他喉头哽咽,“臣当鞠躬尽瘁。”

朱允烙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腕间的疤痕上:“这伤,是去年修承天门时落下的?”

于谦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小伤而已。”

“不,”朱允烙摇头,“这是治世能臣的勋章。”他忽然提高声音,“来人!传孤令,调工部主事于谦为东宫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兼领皇城营建事务。”

远处的宦官忙不迭应下,却见于谦扑通跪地:“殿下!臣资历尚浅,恐难当大任……”

“资历?”朱允烙打断他,将《皇城排水图》重重按在石桌上,“这图上每道沟渠,都是你的资历。孤要的不是循规蹈矩的官吏,是能为朱家江山打实根基的栋梁。”

于谦伏地不起,眼泪却无声地落在青砖上。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于仁指着文天祥画像对他说:“男儿当如文山先生,留取丹心照汗青。”此刻,他终于在朱允烙眼中看到了比帝王权术更珍贵的东西——是对实干者毫无保留的信任。

“起来。”朱允烙伸手将他扶起,“明日卯时,随孤去西华门。孤要亲眼看看你说的‘三重明渠’如何开凿。”

两人并肩走向御书房,阳光穿过琉璃瓦,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朱允烙忽然想起文治八年的殿试,当时他作为监考官,曾在于谦的策论末尾批道:“此子有宰相之才,然需磨其棱角。”如今棱角仍在,却已化作护国安邦的锋芒。

“对了,”他忽然停步,“你在《午门修缮方案》里说‘鸱吻宜改七分’,具体如何改?”

于谦眼中重新亮起光芒:“臣以为,可将北平鸱吻的龙首昂起之态,与金陵本地的鱼龙造型结合。龙首镇火,鱼龙治水,既合礼制,又应天时。”

朱允烙颔首:“就按你的意思办。待修缮完毕,本宫要亲自为新鸱吻点睛。”

此时,御膳房的小太监捧着食盒经过,见太子与于谦相谈甚欢,不禁想起上个月,太子也是这样和江婉荣在御花园讨论育婴堂选址。原来在这位储君心中,江山社稷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朝堂,而是由无数个像于谦这样的能臣、像江婉荣这样的贤妻,共同编织的温暖经纬。

后来,当史官记载这一日时,只用了寥寥数语:“文治二十六年春,太子遇于谦于御书房前,一见如故,即日擢为东宫属官。自此,皇城营建多赖其力,虽迁都暂辍,而宫阙日固。”

只有亲历者知道,那青砖地上的对视,那文书堆里的真知,早已在两个胸怀天下的男人之间,种下了比君臣之义更深厚的信任。这种信任,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支撑着他们共同面对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随后,不仅仅朱允烙获得了能人,即将也要当爸爸了,双喜临门。

文治二十七年五月十八的清晨,东宫的紫宸殿外挤满了人。太医们提着药箱,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惊扰了殿内的动静。朱允烙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块暖玉——那是江婉荣嫁过来时,他亲手磨的,此刻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檐角的铜铃被风刮得响,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

“陛下驾到——”

朱标拄着龙头拐杖过来时,鬓角的白发又添了些。他拍了拍朱允烙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素色蟒袍传过来:“别慌,当年你母亲常氏生你三哥时,也折腾了大半日。”话虽如此,他望向殿门的眼神却比谁都急,拐杖头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的响。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啼哭,清亮得像裂帛。朱允烙猛地往前冲了两步,被侍卫拦住时,指节都攥白了。紧接着,又一声啼哭炸开,比头一声更响,像两只小兽在较劲。

“生了!生了!”太医捧着血淋淋的手跑出来,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恭喜太子殿下!贺喜太子殿下!是两位小郎君!双胞胎!”

朱允烙没等他说完,转身就往殿里闯。乳母们正用温水给孩子擦身,两个红皱皱的小家伙裹在襁褓里,眼睛还没睁开,哭声却中气十足。他扫了一眼,目光就黏在了床榻上的江婉荣身上。

她脸色白得像纸,鬓边的银簪歪在枕头上,那是当年扬州挡箭时的那支,磕掉的缺口还在。朱允烙扑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婉荣……你怎么样?”

江婉荣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力气:“没事……你看,两个呢。”

朱允烙没回头,只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别说话,好好歇着。”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掖了掖被角,动作笨得像个新手,眼里的疼惜却漫出来,淌了满脸。

朱标走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他站在门口,拐杖轻轻点了点地。乳母们连忙抱着孩子过来,想请他过目,他却摆了摆手:“先抱去偏殿,让太子妃歇着。”

直到江婉荣睡熟了,朱允烙才跟着朱标走到偏殿。两个孩子已经不哭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朱标拿起其中一个襁褓,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皱纹里都堆着笑:“像婉荣,眼睛亮。”

朱允烙嗯了一声,心思却还在殿内。他望着孩子,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的雪,想起朱允熥坠崖时的眼神,喉结动了动:“父皇,给他们取个名字吧。”

朱标早想好了。他指着先出生的那个:“按‘允文遵祖训’,到他们这辈该是‘文’字。这孩子生在东宫,将来要承继家业,就叫文坡吧。”

“朱文坡?”朱允烙重复了一遍。

“坡者,根基也。”朱标捻着胡须,“紫金山的坡,北京的坡,都是朱家扎下的根。”

史官在旁飞快地记着,笔尖顿了顿——按常理,嫡长孙的名字该更恢弘些,“坡”字未免太素。言官们交换着眼色,却没人敢问。朱允烙没解释,他伸手碰了碰朱文坡的小手,那手指蜷起来,攥住他的指尖,软得像棉花。

另一个孩子,朱标取名朱文堂。“堂者,正室也。”他望着朱允烙,“你们兄弟几个,当年在文华殿读书,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护着朱家的江山。”

朱允烙谢了恩,目光却飘向殿外。江婉荣的陪嫁侍女进来禀报,说太子妃醒了,想看看孩子。他立刻起身:“儿臣去看看。”

朱标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又笑了。这孩子,对媳妇的在意,比对孩子多得多。他抱起朱文坡,小家伙竟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口水沾在他的龙袍上,像朵小小的云。

消息传到朝堂,文武百官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恭喜陛下!贺喜太子殿下!”山呼声震得殿顶的灰都掉了些。谢晋颤巍巍地捧着贺表,声音里带着哭腔:“天佑大明,嫡脉兴旺啊!”

朱允烙却没心思接受朝贺。他守在江婉荣床边,亲自给她喂药。药汁苦,江婉荣皱着眉,他就往她嘴里塞颗蜜饯,是岭南的陈皮梅,去年朱允炆派人送来的。“苦就别咽太快。”他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药渍,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

乳母抱着孩子进来,想让太子妃看看。江婉荣刚要伸手,朱允烙就按住了她:“你身子虚,别累着。让奶妈抱去偏殿,饿了再抱来。”

江婉荣笑了:“哪有当爹的不疼孩子的?”

“他们有奶妈,有养母,有皇祖父疼。”朱允烙替她理了理额发,“你只有我。”

这话被进来送汤的朱标听见了。他站在门口,没说话,转身时拐杖在地上磕出的响,都带着笑意。

往后的日子,东宫就热闹起来了。朱文坡和朱文堂渐渐长开,一个爱哭,一个爱笑,长得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朱标几乎每天都来东宫,一来就把两个孩子抱在膝头,用胡茬蹭他们的脸,惹得小家伙们咯咯笑。

“你看文坡,抓周时抓了支笔,将来定是个读书的料。”朱标举着朱文坡的小手,在纸上画歪歪扭扭的圈,“文堂却抓了把小弓,随你,像个能打仗的。”

朱允烙坐在旁边,看着江婉荣绣肚兜。她的气色好了许多,银簪在发间闪着光。“小孩子家,抓什么都作不得数。”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针线,“累了吧?歇会儿。”

江婉荣摇摇头:“他们俩的肚兜,我得亲手绣。”

朱允烙就没再说话,只坐在她旁边,替她理线。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安静的画。孩子们的笑声从偏殿传过来,混着朱标的咳嗽声,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眼里只有她低头绣花的模样。

史官们私下里嘀咕,说太子对两位小郎君太冷淡了。朱标却听见了,把他们叫到跟前,指着墙上的《全家福》:“你们看,烙儿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婉荣身上。这不是冷淡,是重情。”

文治二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江婉荣又要生了。这次朱允烙学乖了,守在殿外,却让侍卫搬了张椅子,就坐在门槛边,耳朵贴在门板上,生怕错过一点动静。朱标来得比上次还早,手里提着个小匣子,里面是他连夜给孩子做的银锁。

“哇——”

一声啼哭响起时,朱允烙差点撞开殿门。太医刚说“是位小郎君”,他就冲了进去。江婉荣躺在床上,额上全是汗,看见他进来,虚弱地笑了笑。

“婉荣。”朱允烙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眼泪掉在她手背上,“辛苦了。”

江婉荣喘着气:“看看……孩子。”

朱允烙却摇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看,我就看你。”他顿了顿,声音哽咽着,“婉荣,不用再生了。三个够了,真的够了。我知道你累,我怕……我怕你出事。”

江婉荣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嫁给他这些年,他总说“多子多福”,却在这时说出这样的话。原来他不是不在意子嗣,只是更在意她。

朱标走进来,听见这话,眼眶也红了。他把银锁放在床头:“这孩子,就叫文尘吧。尘者,世间烟火,平平安安就好。”

朱允烙没反对。他守在江婉荣床边,喂水、擦汗,寸步不离。乳母抱着朱文尘来,他只看了一眼,就又转过头去看江婉荣:“让奶妈抱走吧,别吵着你母亲。”

朱文尘似乎懂了,安安静静地在奶妈怀里睡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消息传开,文武百官又来朝贺。朱标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笑着说:“朕的孙子,个个都好。但要说最好,还是太子这份心,比什么都金贵。”

谢晋出列道:“太子与太子妃情深意重,实为天下夫妇之楷模。”

朱允烙站在旁边,望着丹陛之下,忽然想起当年在扬州,江婉荣替他挡箭时的模样。那时她鬓边的银簪掉在地上,如今还插在她发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嫡脉兴旺,什么江山传承,都不如眼前这个人重要。有她在,才有家,有家,才有朱家的根。

往后的日子,东宫的三个孩子渐渐长大。朱文坡跟着朱标读书,朱文堂跟着朱允烙学骑射,朱文尘还在蹒跚学步,总爱跟在江婉荣身后。朱允烙还是老样子,陪江婉荣的时间总比陪孩子多。但没人再说他冷淡了,连史官都在史书记载:“太子与妃,相敬如宾,情深似海。帝孙三人,皆聪慧,赖太子妃教养,日有所进。”

朱标偶尔会问朱允烙:“你真不担心孩子们觉得你偏心?”

朱允烙望着正在廊下教孩子们绣花的江婉荣,笑了:“他们有母亲疼,有皇祖父疼,够了。但婉荣,只有我。”

朱标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个儿子,把江山看得重,却把身边人看得更重。这样的人,才能守住朱家的江山,也能守住寻常人家的暖。

那年秋天,朱文坡拿着自己写的字给朱允烙看,歪歪扭扭的“坡”字。朱允烙摸了摸他的头,忽然说:“坡者,不平也。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的?但只要根基稳,再陡的坡,也能走过去。”

朱文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朱允烙望着窗外,江婉荣正和朱文堂、朱文尘在院子里放风筝,纸鸢飞得老高,像只自由的鸟。他忽然觉得,这“坡”字,取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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