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道尘土飞扬,将临水村的青石板与巢湖的水汽远远抛在身后。
莫七星手臂的伤势在宇文化羽渡入的那股温和内力调养下,恢复得很快,虽未痊愈,但已不影响日常骑乘。两人一路无话,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越往北行,景象愈发不同。沿途的村镇显得更加凋敝,土坯茅屋比比皆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农夫在田地里麻木地劳作。偶尔能看到几处高墙大院,朱门紧闭,与周遭的破败形成刺眼的对比。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穿梭于道路上的洋人——高鼻深目,穿着笔挺的西装或神气的军服,乘坐着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持枪护卫的保护下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烟尘。路边偶尔也能看到穿着黑色传教士袍的外国人,在破败的村落前分发些洋药或小册子,引来村民敬畏又好奇的目光。
“哼!洋毛子!”莫七星看着又一队趾高气扬的洋人马车驶过,冷冷地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自打《马关条约》签了,这帮人就愈发嚣张了!在咱们的地盘上,倒像是主人一般!”
宇文化羽沉默地看着那些远去的马车和路边衣衫褴褛、对着洋人背影指指点点却又不敢靠近的村民。他虽久居乡野,也从书中知道些“西夷”之事,但亲眼所见,那种直观的冲击力还是让他心头沉重。这片土地,似乎真的病了。
“朝廷…就任其如此?”宇文化羽问道,声音低沉。
“朝廷?”莫七星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李中堂签了条约,背了骂名。如今朝中,太后老佛爷在颐和园享清福,守旧派把持朝政,只知争权夺利,搜刮民脂民膏!对外卑躬屈膝,对内横征暴敛!变法维新,就是要革除这些积弊,富国强兵!否则,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他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深切的忧虑。
宇文化羽没有接话,只是握紧了缰绳,目光投向远方烟尘弥漫的道路。怀中的鹅卵石隔着衣衫传来一丝凉意。这世道,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纷乱复杂。
晌午时分,日头毒辣。两人在官道旁一处简陋的茶棚歇脚。茶棚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行商脚夫,汗流浃背地喝着劣质的粗茶。老板是个佝偻的老头,殷勤地给宇莫二人端上大碗茶水和几个硬邦邦的炊饼。
正吃着,官道上又来了三骑。马上三人皆是短打扮,腰挎单刀,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戾气。他们大大咧咧地在茶棚外勒住马,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棚内众人,最终落在了宇文化羽和莫七星身上,尤其是在莫七星腰间鼓鼓囊囊的褡裢和宇文化羽那匹神骏的青骢马上多停留了几眼。
“掌柜的!好酒好肉,赶紧上来!”为首一个络腮胡大汉粗声粗气地吼道,声若洪钟,震得茶棚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当先走进茶棚,目光再次扫过宇莫二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
另外两个汉子紧随其后,一左一右,隐隐堵住了茶棚的出口。棚内的行商脚夫们见状,纷纷低下头,加快了吃喝的速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莫七星眉头微皱,瞥了那三人一眼,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住了藏在腿侧的短刀刀柄。他久历江湖,一眼就看出这三人绝非善类,多半是剪径劫道的强人。他低声对宇文化羽道:“宇师傅,小心点,来者不善。”
宇文化羽神色如常,端起粗瓷大碗,慢慢啜饮着苦涩的茶水,仿佛对周围骤然升腾的恶意毫无所觉。他腰间的紫砂壶在简陋的茶棚里显得格外温润。
那络腮胡大汉大马金刀地在宇莫二人旁边的桌子坐下,故意将腰间的单刀拍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他斜睨着宇文化羽,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朋友,看你这马不错啊!膘肥体壮,脚力定是不凡!不知…肯不肯割爱?价钱嘛,好商量!”话语看似商量,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宇文化羽放下茶碗,抬眼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不卖。”两个字,干脆利落。
络腮胡大汉脸色一沉。旁边一个三角眼的瘦高个立刻拍案而起,指着宇文化羽骂道:“嘿!给脸不要脸是吧?知道我们黑风三煞的名头吗?识相的,留下马和包袱,滚蛋!否则…”他狞笑着,手按上了刀柄。
最后一个矮壮的汉子也站了起来,堵在宇文化羽身后,三人呈品字形,将宇文化羽围在中间。杀气弥漫,茶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老板吓得缩在灶台后瑟瑟发抖,几个脚夫更是大气不敢出。
莫七星眼神一厉,正要起身,却被宇文化羽一个眼神制止了。宇文化羽依旧坐着,甚至拿起一个炊饼,慢条斯理地掰开。
“否则如何?”宇文化羽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否则?”络腮胡大汉猛地站起,脸上横肉抖动,凶相毕露,“否则就让你尝尝爷们儿快刀的滋味!”话音未落,他右手闪电般抓向桌上单刀刀柄!动作极快,显然也是练家子!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刀柄的刹那!
“啪!”一声脆响,如同鞭子抽在空气中!
宇文化羽手中掰开的半块炊饼,如同被强弩射出,化作一道模糊的黄影,精准无比地击打在络腮胡大汉抓向刀柄的手腕上!啊!”络腮胡大汉只觉得手腕仿佛被烧红的铁条狠狠抽中!剧痛钻心!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刚提起一半的单刀“哐当”一声又掉回桌上!
这变故太快!三角眼和矮壮汉子甚至没看清宇文化羽是怎么出手的,只看到老大手腕一抖,刀就掉了!
“找死!”三角眼又惊又怒,反应也快,呛啷一声拔出腰刀,雪亮的刀光匹练般斩向宇文化羽的脖颈!矮壮汉子也怒吼一声,拔出刀,从侧面捅向宇文化羽的腰肋!两人配合默契,狠辣致命面对两道劈刺而来的刀光,宇文化羽终于动了!
他没有站起,只是身体如同坐在滑板上一般,贴着长条板凳向后倏然滑出半尺!两道刀光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前襟和腰侧掠过,斩了个空!
在滑退的同时,宇文化羽的双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左手屈指一弹,一缕劲风精准地击中三角眼握刀的手腕内关穴!右手则并指如戟,在矮壮汉子握刀的手背阳池穴上轻轻一点!
“啊!”“呃!”
两声痛呼几乎同时响起!三角眼只觉手腕一麻,半边身子如遭电击,单刀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噗嗤一声插进了旁边的土墙!矮壮汉子更是感觉一股尖锐的劲力透入手背,整条手臂瞬间失去知觉,单刀“当啷”落地!
电光火石之间!三个凶神恶煞、拔刀相向的强人,竟连宇文化羽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已被缴械!一个捂着手腕痛呼,一个抱着手臂抽搐,另一个则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呆若木鸡!
整个茶棚死寂一片!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依旧坐在长凳上,正慢条斯理将剩下半块炊饼送入口中的靛青布衫男子。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他喝茶吃饼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宇文化羽嚼着干硬的炊饼,目光平静地扫过惊骇欲绝的“黑风三煞”,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习武之人,身强力壮,不去保境安民,反在此恃强凌弱,劫掠行商。你们这身功夫,练来何用?只为做这绿林宵小,欺压良善吗?”
他的语气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失望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平静的目光,比任何怒斥都让络腮胡三人感到无地自容和发自心底的恐惧。
络腮胡大汉捂着手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看着宇文化羽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他知道,今天踢到真正的铁板了!对方要取他们性命,恐怕比碾死几只蚂蚁还容易!
“大…大侠饶命!”络腮胡大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虎威!求大侠高抬贵手!我们再也不敢了!”
三角眼和矮壮汉子也反应过来,连忙跟着跪下磕头如捣蒜:“大侠饶命!饶命啊!”
宇文化羽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又看了看旁边吓得脸色惨白的茶棚老板和行商脚夫,眉头微蹙。他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倦意:“滚吧。日后若再行此恶事,让我知晓,定不轻饶。”
“谢大侠!谢大侠不杀之恩!”三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出茶棚,连掉在地上的刀都不敢捡,狼狈不堪地爬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打马狂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官道尽头。
茶棚里紧张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老板长舒一口气,连忙过来道谢。几个脚夫也纷纷向宇文化羽投来感激和敬畏的目光莫七星看着宇文化羽,眼中异彩连连。刚才那兔起鹘落、轻描淡写间制伏三人的手段,那份举重若轻、点到即止的从容,尤其是最后那番直指本心、令宵小无地自容的话语,无不完美诠释了“止戈为武”的境界!这比河滩上那惊天动地的凌空四踢,更让莫七星感到心折。
两人重新上马车,继续北行。走出老远,莫七星才忍不住感慨道:“宇师傅方才所为,当真令莫某叹服!举手投足,制敌于无形,更以德服人,令其知耻而退。这‘止戈为武’四字,宇师傅是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宇文化羽摇摇头:“不过是几个不成气候的毛贼罢了。若他们真有血债在身,今日之事,便不会如此轻易了结。”他顿了顿,看向莫七星,“倒是莫兄,方才似乎认得那几人的路数?”
莫七星点点头,脸色微沉:“‘黑风三煞’,不过是徽州一带不入流的匪类,仗着几手粗浅功夫和一股狠劲,做些剪径劫道的勾当。真正棘手的是他们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
他压低声音,“如今这世道,地方上帮派林立,有些甚至与官府、洋人勾结,盘根错节。这三人出现在这条通往京畿的官道上,恐怕也不简单。”宇文化羽若有所思。莫七星的话,让他对即将踏入的京城,更多了几分警醒。
夕阳西下,两人在一座名为“清水驿”的小镇投宿。客栈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吃过简单的晚饭,莫七星手臂的伤势需要换药,宇文化羽便拿出随身带的金疮药帮他敷上。
昏黄的油灯下,莫七星看着宇文化羽专注敷药的神情,忽然问道:“宇师傅,您可知我师承何处?”
宇文化羽手上动作不停,抬眼看他:“自然门?”“正是!”莫七星眼中闪过一丝自豪,“我师承自然门当代掌门,徐祖师爷。自然门讲究‘动静无始,变化无端,虚灵守默,应感无穷’,练的是‘内圈手’、‘鬼头手’、‘子母球’、‘鸳鸯环’等功夫,更重身法步法,讲究一个‘自然’二字,不尚拙力,以巧破拙,以动制静。”
他活动了一下敷好药的手臂,继续道:“我此次离山,一是奉师命游历,印证所学,二也是…受人之托。”他声音压得更低,“宇师傅可知南方的孙文先生?”
宇文化羽摇摇头。他对这些名字很陌生。
“孙文先生,心怀大志!”莫七星眼神灼热起来,“他主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认为只有彻底推翻这腐朽无能的清廷,建立共和,才能真正救中国!如今他虽在海外奔走,但国内已有不少仁人志士响应!我自然门中亦有前辈暗中襄助。此次进京,除了武举,也是想看看这维新变法是否真有一线希望,若不成…”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宇文化羽静静地听着。莫七星口中的“推翻”、“共和”,这些词对他而言更是闻所未闻,如同惊雷。他没想到眼前这位执着于武道的汉子,心中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念头。
“宇师傅,”莫七星看着宇文化羽沉静的眼眸,诚恳道,“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惊世骇俗。但莫某视宇师傅为知己,不愿隐瞒。这京城之行,无论维新还是…更远的路,都注定不会平静。宇师傅武功盖世,武德高洁,莫某只希望,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变化,宇师傅能守住本心,不负这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窗外,小镇的夜晚并不宁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更夫的梆子声。宇文化羽沉着,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紫砂壶。
良久,他缓缓道:“化羽习武,只为强身护道,明心见性。不涉朝堂,不结党派。然…”他看向莫七星,眼神清澈而坚定,“若见不平,若遇不义,力所能及处,自当挺身。此乃习武之人本分。”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平静的承诺。莫七星却从中感受到了千钧之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有宇师傅这句话,足矣!”
夜深了。宇文化羽躺在硬板床上,却无多少睡意。怀中鹅卵石冰凉坚硬的触感,腰间紫砂壶温润的轮廓,莫七星口中那风云激荡的京城、暗流汹涌的朝局、惊世骇俗的主张…如同纷乱的丝线,在他沉静的心湖中交织、缠绕。
前路,似乎比这北上的官道更加崎岖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