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数日,地势渐趋平旷,官道也宽阔平整了许多。沿途的村镇规模明显增大,瓦房渐多,茅屋渐少,偶尔还能看到几座气派的青砖大院和挂着洋文招牌的商铺、货栈。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马粪和一种更加喧嚣躁动的气息。路上的行人车马也愈发密集,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脚夫、乘坐轿子的官绅、骑着高头大马的旗人兵丁,还有更多金发碧眼、趾高气扬的洋人,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然而,表面的繁华之下,难掩底层的艰辛。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麻木地伸着破碗;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富人的马车乞讨;拉车的骡马瘦骨嶙峋,在车夫的鞭打下艰难前行。更刺眼的是那些高墙深院门口蹲踞的石狮子和门楼上悬挂的“肃静”、“回避”牌匾,无声地昭示着森严的等级与权力的傲慢。
“这便是直隶地界了。”莫七星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巨大城池轮廓,“再有两三日脚程,便是京城。”
宇文化羽勒住缰绳,极目远眺。那巨大的、灰蒙蒙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盘踞在广袤的平原之上。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感,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隐隐传来。怀中的鹅卵石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冰凉地贴着心口。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宇文化羽低语,语气听不出喜怒。
“首善?”莫七星冷笑一声,指着官道旁一处新立的界碑,“看看这个。”
宇文化羽望去,只见那青石界碑上,除了镌刻着“直隶顺天府界”几个大字外,旁边还被人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刷上了一行刺目的小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字迹虽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那份赤裸裸的侮辱与蔑视,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路过的中国人眼中!
宇文化羽的眼神骤然一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自心底升腾,握缰绳的手微微收紧。腰间的紫砂壶仿佛也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微微发烫。
“东交民巷,使馆区。”莫七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洋人圈地自居,视我大清子民如草芥!朝廷…哼!”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声冷哼已经道尽了一切。
两人沉默着打马前行,官道上的喧嚣仿佛都被那行刺目的红字压了下去。
傍晚,抵达一座名为“固安”的大镇。镇子紧邻永定河,水陆码头,商旅云集,比之前的小镇繁华数倍。客栈也气派许多,雕梁画栋,挂着“悦来客栈”的金字招牌。门口拴马桩上已拴着不少健马,其中几匹尤为神骏,鞍鞯鲜明。
两人刚下马,客栈里便走出几个劲装汉子。为首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箭袖武服,腰间挎着一口鲨鱼皮鞘的厚背雁翎刀。他身后跟着三四人,也都孔武有力,眼神倨傲,一看便是练家子。
这魁梧青年目光扫过莫七星和宇文化羽,在宇文化羽那匹神骏的青骢马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觊觎。他大大咧咧地走到两人面前,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二位朋友,也是进京赶考的吧?在下沧州‘铁臂’赵奎!这马不错,看着脚力非凡。兄弟我正缺一匹好马代步,不知朋友能否割爱?价钱嘛,包你满意!”语气看似豪爽,但那眼神中的势在必得却毫不掩饰。
宇文化羽眉头微蹙,又是要买马?他还没开口,旁边的莫七星已上前一步,同样抱拳,语气不卑不亢:“原来是沧州赵兄,久仰。在下莫七星,这位是宇文化羽宇兄。这马是宇兄代步之物,不便相让。赵兄见谅。
”“宇文化羽?
”赵奎上下打量着宇文化羽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衫和沉静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显然没把这个看似普通的“乡下人”放在眼里。
他哈哈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刀柄:
“莫兄弟客气了!所谓宝马配英雄!我看这位宇兄弟嘛…这马跟着他,怕是埋没了。这样,我再加五十两!如何?”
他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在宇文化羽面前晃了晃,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他身后一个精瘦汉子也阴阳怪气地帮腔道:“赵大哥可是我们沧州头号种子!这次武状元,十有八九是赵大哥的囊中之物!宇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把马让给赵大哥,结个善缘,日后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不是?”这话语中的威胁和轻慢之意,连旁边的店伙计都听出来了,紧张地看着宇文化羽。宇文化羽面色平静,仿佛没听见那精瘦汉子的话,只是看着赵奎,淡淡道:“不卖。”
又是这两个字!和之前对付“黑风三煞”时如出一辙!
赵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阴沉下来。他赵奎在沧州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何时被人如此当面驳过面子?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他环眼一瞪,一股凶悍的气势散发出来:“宇朋友,当真不给赵某这个面子?”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赵奎身后的几个汉子也面露不善,手按上了兵器。莫七星眼神一厉,下意识地护在宇文化羽身侧,受伤的右臂肌肉绷紧。他虽手臂未愈,但若动起手来,也绝不会退缩。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宇文化羽却像没感受到那迫人的气势,目光落在莫七星微微发力的右臂上,
眉头微皱:“莫兄,你手臂旧伤未愈,不宜发力。”
他转向赵奎,语气依旧平淡,“赵兄若真缺马,镇上车马行里良驹不少。我这匹老马,习惯了家乡水土,离不得旧主。告辞。”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赵奎,径直将马缰绳交给旁边惴惴不安的店伙计:“伙计,两间上房,马匹用上等草料,好生照料。”然后便迈步向客栈内走去,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
莫七星冷冷扫了赵奎等人一眼,也紧随其后。
赵奎看着宇文化羽消失在客栈门内的背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难受!对方那无视的态度,比直接动手打他一顿更让他窝火!尤其是对方最后那句关心同伴伤势的话,更是衬得他像个无理取闹的莽夫!
“大哥!这小子太狂了!咱们…”精瘦汉子凑上来,一脸愤愤不平。
“闭嘴!”
赵奎低喝一声,眼神阴鸷地盯着客栈大门,“哼!宇文化羽?进了京城,咱们走着瞧!武举场上,有的是机会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手下悻悻地离开了客栈门口。客栈二楼客房。莫七星脱下外衫,露出缠着布条的右臂。经过这几日赶路,加上刚才情急之下的发力,伤口有些隐隐作痛,布条边缘甚至渗出了一点淡红的血渍。
“宇师傅,刚才…”莫七星有些歉意,若非自己伤势牵动,宇文化羽或许不必如此忍让。
宇文化羽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解开莫七星手臂上的布条,仔细查看伤口。愈合情况尚可,但刚才的发力确实让几处细微的裂口重新渗血。宇文化羽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些散发着清苦药香的黑色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一点皮外伤,无碍的。”莫七星看着宇文化羽专注的动作,心中微暖。
宇文化羽一边重新为他包扎,一边淡淡道:“跳梁小丑,何须在意。逞一时意气,徒增烦恼,非智者所为。武举在即,保存体力精力方是正途。”他包扎的手法干净利落,布条缠绕得松紧适度。
莫七星感受着伤口传来的清凉和宇文化羽沉稳的动作,躁动的心绪也渐渐平复。
他点头道:“宇师傅教训的是。只是那赵奎在沧州颇有名气,一身外家硬功‘铁臂’之名并非虚传,性情更是睚眦必报。进了京城,怕是少不了麻烦。”
宇文化羽系好布条,语气依旧平静:
“麻烦自来,避之不及。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守住本心,见招拆招便是。”他收拾好药瓶,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窗外,暮色四合。永定河在不远处流淌,河面倒映着镇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远处模糊的京城轮廓。晚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一丝隐约的喧嚣吹入房中。
“莫兄,”
宇文化羽望着那巨大的、蛰伏在暮色中的京城轮廓,缓缓道,“你曾说,京城风云激荡,高手如云。然高手之上,更有高手。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是如此。
你我此去,如同这河中之鱼,入海方知天地之阔,亦知风浪之险。”
莫七星走到他身边,同样望向远方,眼神坚定:“正因为风高浪急,才更需弄潮儿!宇师傅,您可知我为何执着于请您进京?”
他转头看向宇文化羽沉静的侧脸,“不仅仅是为武举,也不仅仅是为印证武学。这京城,这大清,如同一间将倾之巨厦!维新变法,是梁柱!而如您这般身怀绝技、心系正道之人,便是那支撑梁柱的基石!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们需要更多像您这样的人站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切:“我知道宇师傅您淡泊名利,不喜纷争。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国破家亡,这临水村的宁静,又岂能独存?
习武之人,修身齐家,最终所求,不正是治国平天下吗?
纵然前路荆棘密布,九死一生,但为这天下苍生,为这华夏气运,总得有人去闯,去争,去流血!”
永定河的涛声隐隐传来,如同时代的脉搏。客栈外的喧嚣似乎远去,房间里只剩下莫七星激昂的话语在回荡。
宇文化羽久久沉默。他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紫砂壶,感受着怀中鹅卵石坚硬的棱角。莫七星描绘的景象——倾覆的大厦、汹涌的风浪、流血牺牲…沉重得让他有些窒息。这与他三十年平静的、只与老牛、田地、道经相伴的生活,是何等的天壤之别!
他追求的“道”,是内心的宁静与超脱,是明心见性,是“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境界。而莫七星口中的“道”,却是家国天下,是流血牺牲,是力挽狂澜!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在他心中激烈碰撞。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深思后的沉重:
“莫兄所言…重逾千钧。化羽一介武夫,生于草莽,长于田野。治国平天下,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然…”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夜色中如同巨兽般的京城轮廓,若大厦将倾,化羽力微,亦愿做那托梁换柱的一砖一石。若见不平,若遇不义,力所能及处,绝不袖手旁观。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热血沸腾的誓言。依旧是那份平静的承诺,却比任何激昂的话语都更加坚定有力。这承诺,如同他怀中的鹅卵石,朴实无华,却坚硬无比;如同他腰间的紫砂壶,温润内敛,却盛装着滚烫的热血。
莫七星看着宇文化羽在暮色中沉静的侧影,心中激荡。他知道,这已经是这位沉静如深潭的宗师,所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了。他重重抱拳,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宇师傅高义!莫七星…铭感五内!”
夜色渐浓。永定河的涛声拍打着堤岸,仿佛在为即将踏入风暴中心的两人,奏响一曲深沉的前奏。京城巍峨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也孕育着未知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