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如一条灰白的巨蟒,在萧瑟的暮野间蜿蜒。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碾过湿冷的泥泞,车轮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吱呀声。
宇文化羽裹着一件厚实的旧棉袍,靠坐在车厢内。他闭目养神,面容沉静,只有随着车身颠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并未沉睡。---
车轮辘辘,碾过官道上被春雨浸透又半干的泥泞,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身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如同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拉车的驽马喷着沉重的白气,步伐有些蹒跚。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湿木头、旧棉絮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宇文化羽裹紧了身上那件母亲连夜翻出来、带着樟脑丸气味的厚实旧棉袍,背靠着冰冷的车壁,闭着眼睛。他面容沉静,呼吸均匀,仿佛已经入睡。只有那随着车身每一次剧烈颠簸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棉袍下胸膛沉稳而有力的起伏,昭示着他清醒的意志。
莫七星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剑。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棉布劲装,外面罩着挡风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的目光透过车厢前方微微晃动的布帘缝隙,锐利地扫视着官道两侧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
“停车!检查!”一声粗暴的呼喝伴随着马蹄声骤然响起。马车猛地一顿。车夫慌忙勒住缰绳,拉车的驽马不满地嘶鸣了一声。
莫七星眼中寒光一闪而逝,按在膝上的手瞬间握紧成拳,指节微微发白,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微微侧头,帽檐下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透过布帘缝隙,死死盯住外面。
宇文化羽依旧闭着眼,仿佛对外界的纷扰毫无所觉,只是呼吸的节奏,微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
车厢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摩擦的哗啦声。几个穿着号衣、提着锈迹斑斑腰刀的官差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眼袋浮肿的班头,眼神里透着一种麻木的凶狠和贪婪。
“干什么的?路引拿出来!”班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车夫脸上。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盖着红印的纸:“官……官爷,俺们是……是去京城投亲的……路引……路引在这……”
班头一把夺过路引,装模作样地扫了两眼,三角眼却贼溜溜地往车厢里瞄:“投亲?投什么亲?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谁知道是不是奸细!车里什么人?都滚下来!”说着,伸手就要去掀那晃动的布帘就在那粗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布帘的刹那——
车厢内,莫七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动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的一只手,如同铁钳般,隔着厚厚的布帘,精准无比地扣住了班头的手腕!
嗯?!”班头只觉得手腕像是被烧红的铁箍狠狠夹住,剧痛钻心!他刚要惨叫出声,一股冰冷刺骨、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锥,透过布帘,瞬间刺入他的脑海!他浑身一僵,仿佛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连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这位差爷,”莫七星冰冷的声音隔着布帘传出,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严,“路引验过,并无不妥。行个方便,莫要惊扰了家兄养病。”
他的话语客气,但那只隔着布帘扣住班头手腕的手,传递过来的力量感和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让班头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敢妄动分毫,这只手瞬间就能捏碎自己的骨头!
冷汗瞬间浸透了班头的后背。他身后的几个差役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破刀,却没人敢上前一步。空气仿佛凝固了。
“呃……好……好说……”班头强忍着剧痛和恐惧,声音都变了调,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既……既是投亲养病……那……那就不打扰了……放……放行!放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拼命想把自己的手腕从那只可怕的“铁钳”中抽出来。
布帘内那股冰冷刺骨的杀气骤然一敛。莫七星的手也同时松开。
班头如蒙大赦,踉跄着后退几步,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微微晃动的布帘,仿佛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他不敢再看,也顾不上手腕上那清晰的乌青指印,对着手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放行!快放行!”
马车重新启动,吱吱呀呀地碾过官道,将那队心有余悸的官差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莫七星缓缓坐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拉了拉斗篷的帽檐,重新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一道冷硬的下颌线。
宇文化羽依旧闭目靠坐着,仿佛刚才那短暂而凶险的交锋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只是,他那件厚实的旧棉袍下,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悄然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指甲印痕。
马车继续前行。官道两侧的景象越发荒凉破败。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可见倒毙在路边的瘦骨嶙峋的饿殍,被野狗或乌鸦啄食,惨不忍睹。
几处残破的村落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断壁残垣下,眼神空洞麻木地望着这辆驶过的马车,如同望着另一个世界。风中似乎还飘来若有若无的、孩童饥饿的微弱啼哭声,凄厉得如同夜枭哀鸣。
一幅幅人间地狱般的景象,透过布帘的缝隙,无情地冲击着宇文化羽的视线。他再也无法闭目。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愤怒、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悲悯与痛楚!
这就是莫七星所说的“外侮日亟,朝廷羸弱”?这就是他即将踏入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真实人间?
三叉河畔的宁静与丰足,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一路沉默,一路看着。看着那倒在路边的骸骨,看着那流民眼中熄灭的光,听着那风中微弱的、绝望的哭泣……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世道”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莫七星那看似狂热的“强国富民”之志,其背后所承载的,是怎样一种沉痛与急迫!
他放在膝上的手,再次缓缓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这一次,不是因为警惕,而是因为一种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愤怒与……某种沉重的责任。
莫七星的目光透过帽檐的阴影,静静地落在宇文化羽紧握的拳头上,落在他那双映着车外惨景、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眸中。莫七星那冷硬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某种他期待已久的东西,正在这个沉默的农家汉子心中,悄然破土。
车轮碾过一道深沟,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将窗外一幅饿殍遍野的景象猛地甩开。
宇文化羽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尘土与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将目光从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人间惨景上移开,重新投向车厢内昏暗的虚空。
他闭上眼睛,仿佛要将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刻入脑海深处。再睁开时,眸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与决绝。那沉凝,如同被千钧巨石压实的泥土;那决绝,则如同深埋地底、蓄势待发的熔岩。
他不再看窗外,也不再言语。只是那件厚实的旧棉袍下,宽阔的肩膀,似乎比离开临水村时,挺直了那么一分。那沉默如山岳般的身影里,多了一种东西——一种名为“担当”的重量。
马车继续在荒凉的官道上,向着那风云汇聚的京城,孤独而坚定地驶去。车辙深深,如同两道刻在大地之上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