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捂住,沉闷得令人窒息。六月的最后一丝暑气也被这山雨欲来的沉重驱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阴霾和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莽苍苍斋内,弥漫着药味、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焦的绝望。
谭红袖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每一次痛苦的呻吟都如同钝刀割在宇文化羽的心上。他盘膝坐在她床榻旁的地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如游丝。
连续数日,他不顾秦回春的警告和自身濒临崩溃的极限,强行催动本源真元,以灼热的阳刚真气压制谭红袖体内的“蚀骨鸩”。每一次真气渡入,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左肩的旧伤成了阴毒反噬的绝佳通道,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意志与生机。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那双在疗伤时睁开的眸子,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的火焰。
莫七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内室门口,带来一丝外面的寒意。他风尘仆仆,衣角沾着尘土,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走到宇文化羽身边,压低声音:“宇兄,药…有眉目了。‘赤阳朱果’太过缥缈,但打听到城西‘济世堂’的老掌柜,年轻时曾随船队远赴南洋,见过一种奇特的‘金阳芝’,生于火山口附近,性烈如火,或许能暂代朱果压制毒性。
只是…此物珍稀,老掌柜也只剩半株残品,且被荣禄府上的管事预定了,说是给刚纳的小妾滋补……”
宇文化羽缓缓睁开眼,眸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济世堂…在何处?”
“西直门内大街,拐角处便是。”莫七星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管事仗着荣禄的势,横行霸道。若要取药,恐需费些周折,甚至……”
“无妨。”宇文化羽打断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体却晃了晃,几乎栽倒。莫七星连忙扶住他。
“宇兄!你的身体……”
“死不了。”宇文化羽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身形。他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谭红袖,眼中是化不开的沉郁与决绝。
“红袖…等不起。你留在此处,护住复生兄他们。”他不再多言,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左肩钻心的痛楚和空乏的丹田。
西直门内大街依旧喧嚣,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宇文化羽裹紧身上半旧的靛青布衫,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步履缓慢而沉重。他刻意收敛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被生活压垮的落魄行人。然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左肩隐隐散发的血腥气,依旧让他与这浮华的街市格格不入。
济世堂古朴的招牌就在前方。宇文化羽正要迈步过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街角对面茶楼二楼的窗口!一道冰冷、怨毒、如同毒蛇般黏腻的目光,正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
是柳生建云的同伙!一个穿着灰色和服、腰间插着胁差的精瘦浪人!
他显然认出了宇文化羽,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对着宇文化羽,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几乎在同一瞬间!宇文化羽身后的人群中,两个看似寻常的短衣汉子,眼神骤然变得凶狠,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一左一右,无声无息地向他包抄过来!袖口处,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陷阱!是针对他,还是针对取药?
宇文化羽瞳孔骤缩!疲惫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最后的警觉!他没有丝毫犹豫,不进反退!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侧面一滑,险之又险地避开左侧汉子刺向肋下的短刃!同时,受伤的左手无法用力,只能屈肘猛地向后一撞!
“砰!”肘尖精准地撞在右侧偷袭者的手腕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那汉子惨叫一声,短刃脱手飞出!
然而,左侧的短刃虽然落空,但那浪人从二楼窗口甩出的三枚菱形手里剑,已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呈品字形射到宇文化羽的后心!
避无可避!宇文化羽强行拧身,右掌灌注残存真气,猛地向身后拍出!掌风呼啸!
“叮!叮!”两枚手里剑被掌风扫偏,钉入旁边的青砖墙缝。但第三枚!却因他左肩剧痛导致的动作迟滞,“噗嗤”一声,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臂外侧!距离旧伤仅一寸之遥!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沿着伤口蔓延!
“呃!”宇文化羽闷哼一声,身体踉跄一步,左臂瞬间失去了知觉!
“八嘎!”茶楼上的浪人见偷袭未能致命,怒吼一声,直接从二楼窗口跃下,手中胁差出鞘,带着一道雪亮的寒光,直扑宇文化羽!
街道瞬间大乱!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
宇文化羽眼中寒芒爆射!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
药在眼前,红袖命悬一线!
他强提一口真气,压住左臂的麻痹和剧痛,右拳紧握,不退反进,迎向扑来的浪人!拳风刚猛,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
然而,就在拳刀即将碰撞的刹那!街角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尖锐的呼喝!
“步军统领衙门拿人!闲杂人等闪开!”
一队身着号衣、手持水火棍和腰刀的兵丁,在一名骑马的军官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目标,赫然是济世堂门口!
那浪人和两名偷袭的汉子脸色一变,互相对视一眼,瞬间混入混乱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兵丁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济世堂,为首的军官厉声喝道:“奉荣中堂钧令!搜查逆党违禁药物!所有人等,不得妄动!”
宇文化羽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臂,看着兵丁粗暴地翻箱倒柜,看着那老掌柜战战兢兢地将一个精致的锦盒交给军官(里面正是那半株“金阳芝”),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疲惫不堪的身心。
他倚在冰冷的墙角,大口喘息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混入肮脏的泥水。左臂的麻痹感越来越强,左肩的旧伤如同被点燃,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
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而暗处的毒蛇,无时无刻不在窥伺。
他拖着更加沉重的身体,带着新的伤口和更深的疲惫,如同受伤的孤狼,一步步隐入混乱的街巷,消失在暮色四合之中。药没取到,伤上加伤,还暴露了行踪。前路,一片漆黑。
回到莽苍苍斋,莫七星看到宇文化羽染血的左臂和灰败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和愤怒。他默默地为宇文化羽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伤口很深,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显然那手里剑也淬了毒。
“是柳生的人?”莫七星的声音冰冷。
宇文化羽闭着眼,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用在抵抗剧痛和维持那丝压制红袖毒性的真气上了。
荣禄府邸,书房内。
烛光摇曳,映照着荣禄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阴鸷的脸。他端起一盏温热的参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听着心腹巴图鲁的低声禀报。
荣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宇文化羽呢?还有莽苍苍斋那边?”巴图鲁小心地问道。荣禄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他们…再苟延残喘片刻吧。等袁项城一到…呵呵。”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如同夜枭的啼鸣,“这盘棋,该收网了。所有碍眼的棋子…都要扫干净。一个…都不能留。”
书房内,烛火跳动,将荣禄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