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路莽苍苍斋。
康广仁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谭嗣同身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复生兄!不能再犹豫了!袁世凯!唯有手握新军的袁世凯!他前日觐见皇上时,不是曾慷慨陈词,愿为变法赴汤蹈火吗?他驻扎小站,手握七千新建陆军,乃京城左近唯一可恃之武力!若能得他之助……”他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兵围颐和园!**请太后移居西苑,还政于皇上!清除守旧,廓清朝纲!此乃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之策!”
“兵围颐和园?!”林旭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此乃……此乃逼宫!形同造反!万一……”
“没有万一!”康广仁激动地打断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新旧水火,已是你死我活之局!荣禄他们磨刀霍霍,陆文龙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道我们要坐等屠刀加颈吗?袁世凯深得皇上信任,又手握重兵,只要他肯点头,大事可成!”
康广仁道:“袁世凯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揣度。他虽表态支持新政,但……是否真能担此大任?若他临阵倒戈,我等……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巨大的风险让他不寒而栗。
一直沉默的谭嗣同缓缓抬起头。油灯的光映照着他清癯而坚毅的脸庞,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光芒。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桌边,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梁启超的忧虑,康广仁的激愤,林旭的惊惧。
“诸位,”谭嗣同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康兄所言,确是当下唯一可能破局之法。风险巨大,九死一生。然,”他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烛泪堆叠,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剧烈摇曳,将谭嗣同伏案疾书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在悬崖边缘挣扎的灵魂。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林旭和杨锐守在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街道上远远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兵丁呼喝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每一次声响都让他们的心提到嗓子眼。压抑的沉默中,只有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急促而有力,如同战士最后的心跳。
谭嗣同手中的笔,饱蘸浓墨,却悬在纸上,微微颤抖。他面前摊开的,是写给袁世凯的第二封密信。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力透纸背。
“慰亭兄台鉴:
祸变陡生,间不容发!倭寇借柳生案发难,联合洋夷,兵舰胁于海口,照会迫于宫门!荣禄刚毅辈,挟寇自重,构陷忠良,诬指吾辈通倭谋逆,其心可诛!今太后果已决意回銮,禁中隔绝,圣躬危殆,只在旦夕!
兄手握劲旅,国之干城!当此社稷存亡之秋,正忠臣义士奋起之时!望兄念皇上知遇之恩,体天下维新之望,火速提兵入卫,清君侧,护圣躬,挽狂澜于既倒!事成则功在千秋,名垂竹帛!若迟延观望,坐视君父蒙尘,则国亡无日矣!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京城十万火急,旦夕必有大变!弟等翘首北望,待兄如大旱之望云霓!
泣血顿首,万望珍重速行!
谭嗣同泣血拜书!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廿四日夜”最后一个“夜”字落下,笔锋拖曳出长长的一道墨痕,如同一声绝望的叹息。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谭嗣同眼角滑落,重重砸在信纸的落款处,将“谭嗣同”三个字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他猛地放下笔,将信纸迅速折好,装入一个新的牛皮信封,封口处重重按下自己的指印。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幼博!”谭嗣同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旭一步上前:“复生兄!”
“这封信!”谭嗣同将信重重拍在林旭手中,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你亲自去!带上我最快的马!星夜出城,直奔天津小站!务必亲手交到袁世凯手上!告诉他,京城已是火山口!荣禄磨刀霍霍,倭寇虎视眈眈!皇上命悬一线!他的兵,早一刻到,江山社稷就多一分希望!若…若事有不谐…”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平静,“告诉他,我谭嗣同,在京城等他!至死方休!”
“复生兄!”林旭接过那封重若千钧的信,看着谭嗣同脸上那混合着悲壮与坦然的泪痕,声音哽咽,眼圈通红,“那你…”
“我留下!”谭嗣同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林旭和杨锐,“销毁所有!联络还能联络的同志!稳住阵脚!等待慰亭的兵!若…若真到了最后一步…”他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近乎神圣的微笑,“我自当与诸君子共赴国难!去!快走!莫回头!”
林旭看着谭嗣同那在烛光下如同雕塑般决绝的身影,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理想与殉道光芒的眼睛,狠狠一咬牙,将信贴身藏好,对着谭嗣同和杨锐重重一揖,猛地转身,冲入门外那吞噬一切的沉沉黑夜之中。马蹄声急促地响起,很快消失在雨夜的尽头。
谭嗣同缓缓收回目光,转向桌面上那厚厚一叠《仁学》手稿。他拿起最上面那几张,走到燃烧的炭盆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
“嗤啦…”
纸张被投入通红的炭火中,瞬间卷曲、焦黑、化作飞灰。墨写的字迹,在烈焰中发出最后的微光,随即归于永恒的黑暗。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谭嗣同低声吟诵着自己未竟的篇章,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清晰而平静,“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炭火噼啪作响,吞噬着思想的灰烬。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如同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