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暖阁,龙涎香的甜腻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压在胸口。鎏金兽炉的青烟袅袅,模糊了金玉陈设的轮廓。慈禧斜倚在明黄软垫的炕榻上,半眯着眼,油亮的翡翠佛珠在枯瘦的指间捻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在数着人心跳的间隙。
荣禄垂手侍立下首,姿态恭谨如磐石,唯有一双眼,鹰隼般钉在刚被引进来的宇文化羽身上。
靛青布衫,洗得发白,在这金碧辉煌的暖阁里,像一片闯入猛兽巢穴的异色叶子。宇文化羽依礼下拜,动作沉稳:“草民宇文化羽,叩见太后老佛爷。”声音平静无波,穿透凝滞的香雾。
慈禧眼皮缓缓抬起,目光如实质,刮过宇文化羽的头顶、肩背、直至脚底。那目光里是审视,是估量,更是一种漠然的俯视。暖阁静得只剩下佛珠的声响,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良久,那威严、缓慢、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声才响起:
“宇文化羽……校场之上,哀家听说你了。拳脚功夫不错,人也……沉得住气。”她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锥,仿佛要刺穿皮肉直抵灵魂,“如今这京城,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涌动,不太平哪。哀家身边,正缺你这样有真本事、又稳得住的人。”
字句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哀家看你是个可造之材。这九门提督的位子,空悬也有些日子了。掌内城九门锁钥,督巡捕营,护卫宫禁,责任重大。哀家,就许给你了。如何?”
九门提督!一步登天,位极人臣!掌京城卫戍,非心腹不能居之!
暖阁内落针可闻。荣禄低垂的眼皮下,目光冰寒闪烁。侍立的太监宫女屏息凝神,空气仿佛被抽空。
宇文化羽心猛地沉入冰窟。这不是恩典,是淬毒的枷锁!是要他成为绞杀维新派的利刃!谭嗣同忧国忧民的眼神,李鸿章“站错队,尸骨无存”的沉重警告,瞬间在脑海炸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海狂澜,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岩石般的坚定:“老佛爷隆恩,草民惶恐。然化羽乡野粗人,生性愚钝,只知粗浅拳脚,不通为官之道,更无经纬之才。九门提督,关系京畿安危,社稷重器,草民才疏德薄,万万不敢担此重任。草民此番进京,只为见识天下武技,切磋交流,绝无他念。恳请老佛爷收回成命。”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慈禧脸上那层公式化的温和瞬间剥落殆尽!她半眯的眼猛地睁开,寒光爆射!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寒潮,瞬间席卷暖阁,温度骤降!
“哦?”声音陡然拔高,冰冷的嘲讽和不悦如冰刀刮骨,“只为见识武技?无意功名?好一个淡泊名利!”她冷笑一声,如同夜枭啼鸣,让人心底发毛。“哀家这九门提督的位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来,你倒好,轻轻巧巧一句‘不敢担此重任’,就给推了?”
她身体前倾,淬毒的目光死死锁住宇文化羽低垂的头颅,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这人哪……不怕你什么都不会,就怕你……”刻意的拖长,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下,“站!错!了!队!”
“站错了队……”声音陡然转成数九寒冰,“可是会……万劫不复的!”
最后四字,如同丧钟,狠狠撞在宇文化羽心上!荣禄嘴角那抹阴冷的弧度终于不再掩饰,毒蛇般的目光缠绕上来。
宇文化羽跪伏在地,冷汗浸透后背衣衫。那两道目光和荣禄的敌意,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入骨髓。他沉默着,将身体伏得更低,用沉默对抗滔天威压。他知道,自己已被刻上了“异类”的烙印。
“罢了!”慈禧耗尽耐心,冷冷挥手,声音恢复惯常的漠然,却更令人心悸,“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你……下去吧。”
“草民告退。”宇文化羽叩首,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退出这金玉囚笼。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龙涎香与刺骨冰寒。
荣禄对着珠帘深深一躬,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老佛爷,此子……桀骜不驯,包藏祸心,留之……恐成大患!”
珠帘后,一片死寂。只有那袅袅的檀香,依旧在无声地燃烧着。
刚下台阶,一个灰布小褂、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低头匆匆而过,脚下似一趔趄。宇文化羽下意识虚扶。
电光石火间,一张折叠极小的纸条塞入掌心!小太监头也不抬,消失在宫墙拐角。
僻静处,宇文化羽展开纸条。潦草力透纸背的小字:
“说你有罪,呼吸都是错。小心!——李中堂示警”
墨迹似带着黄河的腥气和压抑的咳嗽。他抬头望向森严宫墙,一股比暖阁中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京城龙潭虎穴,杀机已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