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良寺的黄昏,浸透了迟暮与孤寂。庭院深深,古柏森森,投下浓重阴影,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正房内药气弥漫,混杂着陈年线装书的霉味。李鸿章裹着厚厚的裘袍,歪在铺了狼皮褥子的躺椅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皮下,那浑浊的眸子深处,还残留着洞悉世事的精光。周馥侍立一旁,默默递上参汤。
宇文化羽坐在下首的榆木圈椅上,将养心殿暖阁中的惊心动魄,连同那张带着黄河泥沙气息的纸条,一一禀告。他声音低沉,尽量不带波澜,但紧绷的肩线和眼底残留的寒意,泄露了那场无声交锋的凶险。
李鸿章听着,枯瘦的手指在狼皮褥子上无意识地划着,像在描摹一幅早已破碎的江山舆图。直到宇文化羽说完,他才长长地、带着痰音的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沉疴和整个时代的暮气都吐出来。
“九门提督……呵,好大的恩典。”他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当年老夫……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权倾朝野……又如何?”他剧烈咳嗽起来,周馥连忙轻拍其背。缓过气,他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那暮色正一点点吞噬着庭院里最后的光亮。
“这紫禁城里的‘新’字……”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沉重,“沾着血呢,孩子。”他转回目光,直直看着宇文化羽,“沾着……无数人的血。站上去,你就是那把沾血的刀。站错了……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中堂大人……”宇文化羽喉头发紧。
李鸿章摆摆手,打断他,眼神变得锐利而悲哀,化羽啊,你可知这京城,这朝堂,是什么地方?”
不等宇文化羽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
“是虎狼窝!是修罗场!是…冰炭同炉,熬炼人心的地方!那九门提督的印信,看着光鲜,实则是块烧红的烙铁!拿住了,你就是别人手里的刀,专砍那些不合‘规矩’的头!拿不住…”
他眼中寒光一闪,“你就是那不合‘规矩’的头!”
宇文化羽沉默。槐树巨大的阴影落在他身上,带来一丝凉意,却压不住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寒意。
“变法?”李鸿章冷笑一声,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讥诮,“这紫禁城里的‘新’字,沾着血呢。光绪爷年轻气盛,想有一番作为,心是好的…可这天下,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翻过来的。那些喊着‘变’的,急吼吼要拆了炉灶,却没想过,拆了之后,拿什么煮饭?拿什么养活这四万万人?…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周馥再次上前奉茶。李鸿章啜了一口,喘息着,目光越过宇文化羽,投向院墙外那片被烈日烤得发白的天空,仿佛在看一个遥不可及又注定破碎的幻梦:
甲午一战,老夫…是千古罪人。割地赔款,丧权辱国…骂名,我背了。可这烂摊子,谁来收拾?康梁之辈,志大才疏,空谈误国!他们只看到洋人的船坚炮利,可曾看到这江山社稷的根基?看到那些盘根错节、动一毫而牵全身的藤蔓?”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宇文化羽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对后辈的告诫,有对时局的绝望,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对“新”的某种遥远期许:
“你拒绝了太后…很好。至少…留住了本心。但这条路,更险。”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竹椅扶手,发出空洞的笃笃声,“记住老夫一句话:在这京城,站错了队,万劫不复。可更怕的是…你根本没资格站队!在他们眼里,你只是棋子,是路边的石头,碍事了,就一脚踢开,或者…碾碎。”
他闭上眼,似乎耗尽了力气,声音几不可闻:“走吧…好自为之。若…若真有那一日,走投无路,或许…可南行避祸。”
宇文化羽起身,深深一揖:“多谢中堂大人教诲。”
他转身离开,走到月洞门边时,身后又传来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
“人一旦有了价值,就有很多人想认识你…认识你,是为了用你,或者…毁了你。好自为之。
周馥眼中含泪,默默递上温热的毛巾。李鸿章接过,捂住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佝偻的身躯在躺椅上缩成一团,如同一片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夕阳最后的光线从窗棂挤入,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照出一种行将就木的蜡黄。
宇文化羽看着这位曾叱咤风云、如今却只能在贤良寺里咀嚼失败与耻辱的同乡前辈,一股巨大的悲凉攫住了他。
这悲凉不仅为李鸿章,更为这片暮气沉沉、似乎已无药可救的土地。他默默起身,深施一礼,退出了这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房间。
贤良寺外,残阳如血,染红了半壁天空,也像泼洒在紫禁城那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一片刺目的猩红。
宇文化羽站在那猩红的光影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在这庞大腐朽的机器面前,是何等渺小与无力。
然而,谭嗣同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焰,谭红袖沉静面容下的坚韧,又在他心底灼烧起来。走?又能走去哪里?这天下,何处是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