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柘寺的古银杏树下,金黄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远离了西苑校场的喧嚣与肃杀,这里只有古刹的钟声悠远,和风吹过松林的簌簌声。
陆文龙坐在一方石墩上,面前摆着一坛刚拍开泥封的烈酒,两只粗瓷大碗。他脸上的意气风发被一种复杂的沉思取代,目光时不时落在对面宇文化羽的左肩上。那里用布带简单固定着,隐隐透出血迹。
“宇兄,”陆文龙斟满两碗酒,将其中一碗推到宇文化羽面前,声音低沉,“昨日擂台之上,兄台最后那一拳……为何收力?
”他目光灼灼,带着不解和探寻,“那一拳若全力而发,文龙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他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胸前,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寒刺骨的劲力触感。
宇文化羽端起粗瓷碗,碗沿有些缺口。他没有立刻饮酒,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和古寺飞檐,沉默片刻。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叶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武术,”宇文化羽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非屠戮之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习武之人,当以强身、卫道、护心为念。争胜斗狠,乃至取人性命……非我所求,亦非武道正途。”
陆文龙一怔,握着酒碗的手紧了紧。他自幼习武,信奉的便是力量至上,沙场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宇文化羽这番话,在他听来近乎迂腐,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直指本心。
“可……”陆文龙眉头紧锁,“若遇强敌环伺,国难当头,当如何?
若有人祸国殃民,当如何?
难道也要讲仁恕,留手不成?”
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年轻人的血气和不甘。琼林宴上荣禄的敲打,此刻又浮上心头。
宇文化羽轻轻抿了一口烈酒,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而下,牵扯着左肩的伤痛,让他微微蹙眉。他放下酒碗,目光转向陆文龙,深邃而平静:
“护国卫民,锄奸铲恶,自是武者本分。然杀伐决断,当存乎一心,审时度势。昨日擂台,非敌国战场,非除奸除恶,不过一场切磋较量。你我之间,并无生死之仇,何必以命相搏?”
他看着陆文龙年轻而充满锐气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看到了临水村那宁静的溪流和老牛。他缓声道:“力可摧山,亦可自毁。势如烈火,终有燃尽之时。刚猛易折,过慧易夭。文龙,你天赋异禀,前程远大,更当惜身惜力,明辨是非,不为虚名浮利所驱,不因一时意气所困。这京城……水太深。”
最后一句,宇文化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
秋风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仿佛在为这莫测的未来悲鸣。
陆文龙沉默了。他端起酒碗,仰头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火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却浇不灭心头那翻腾的思绪。
宇文化羽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从未深思过的角落。
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压倒对手,证明自己吗?
他想起自己苦练时的艰辛,想起家乡父老的期望,想起琼林宴上荣禄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慈禧珠帘后的冰冷……良久,陆文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新的沉重取代。
他放下酒碗,看着宇文化羽,郑重道:“宇兄此言,如醍醐灌顶。文龙……受教了。”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面巴掌大小、打磨得锃亮的黄铜护心镜,镜背用阳文深刻着“忠勇”二字,古朴刚劲。
“此物随我多年,虽非神兵,却也坚固。”陆文龙将护心镜递到宇文化羽面前,眼神真挚,“宇兄肩伤未愈,京城险恶,此镜或许……能挡些明枪暗箭。权当文龙一点心意,亦是谢兄台昨日手下留情,更谢兄台今日点醒之恩。”
宇文化羽看着那面沉甸甸的护心镜,又看看陆文龙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没有推辞,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接过了那面带着对方体温的铜镜。“忠勇”二字入手微沉。他点了点头:“多谢。”这份礼物,不仅是护具,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个年轻武者对“道”的初步认同。
秋风渐紧,吹动满树金叶,如同翻涌的金色波涛。
两人对坐古刹之下,再无多言,只有烈酒入喉的灼热和山风穿过林梢的低吟。一种惺惺相惜的情谊,在无声中悄然滋生,却也笼罩着一层山雨欲来的阴霾。
陆文龙赠镜,是情谊,又何尝不是一种预感?这面“忠勇”之镜,能否真的护住人心,抵挡这京城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