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琼林苑。
时值深秋,苑内却不见萧瑟。宫灯高悬,琉璃盏流光溢彩,将雕梁画栋、奇花异木映照得如同白昼。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宫装的侍女捧着金盘玉盏,如同穿花蝴蝶般在席间穿梭。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珍馐佳肴的馥郁气息,一派皇家气派,富贵风流。
今夜,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科武进士的琼林赐宴。
新科武状元陆文龙,榜眼、探花,以及其余数十名武进士,身着簇新的进士吉服,意气风发地端坐在下首。
王公大臣、勋贵宗室济济一堂,高坐于上首主位两侧的,正是当朝军机大臣、武会试总裁荣禄,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亲王、大学士。
宇文化羽也在受邀之列。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衫,在满座鲜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
左肩的伤处被宽大的衣衫遮掩,但行动间依旧能看出些许滞涩。他坐在一个相对靠后的位置,面色平静,眼神深邃,默默观察着这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盛宴。谭红袖赠予的那方染血墨竹绣帕,被他贴身收藏,此刻仿佛隔着衣衫传来一丝温凉的慰藉。
莫七星作为御前侍卫(自然门身份掩护),亦有资格列席外围警戒。
他隐在殿柱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尤其在荣禄和宇文化羽之间来回逡巡。宴会气氛热烈。
皇帝光绪帝虽未亲临(由荣禄代为主持赐宴),但圣恩浩荡的谕旨早已宣读。荣禄满面红光,端着鎏金酒杯,说着场面话,对新科武进士们勉励有加,尤其是对魁首陆文龙,更是赞誉不绝。
“文龙贤侄!少年英才!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实乃我大清之栋梁!来,老夫敬你一杯!”荣禄笑容可掬,亲自走下主位,来到陆文龙席前。
陆文龙连忙起身,他今日身着大红状元吉服,更显英武不凡,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锐气,多了几分应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他双手捧起面前早已斟满的御酒,恭敬道:“文龙不敢当!全赖中堂大人提携,皇上天恩!文龙愿以此杯,敬中堂大人!敬诸位大人!愿为大清,肝脑涂地!”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如刀。
“好!好气魄!”荣禄抚掌大笑,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拍了拍陆文龙的肩膀,力道不轻,“贤侄前途无量!日后在军前效力,必能建不世之功!”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拉拢和期许。
陆文龙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躬身道:“文龙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中堂厚望!”荣禄笑着点点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后排的宇文化羽身上。
那笑容依旧,但眼神却瞬间变得如同冰锥般锐利而阴冷。他端着酒杯,缓步走向宇文化羽。整个琼林苑的喧嚣似乎都随着荣禄的脚步而安静了几分。
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探究、敬畏、幸灾乐祸,聚焦到了这个角落。
“宇文化羽……”荣禄在宇文化羽席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虽未入三甲,然武艺超群,更兼武德昭彰,于擂台上‘印而不发’,点化新科状元,成就一段佳话!亦是我大清武林之幸事!来,本官也敬你一杯!”立刻有侍女端着托盘上前,盘中是一只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琉璃盏,里面盛满了琥珀色的御酒,酒香扑鼻。
宇文化羽缓缓起身。他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更感受到了荣禄笑容下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机。
他面色平静,对着荣禄抱拳行礼:“荣中堂谬赞。化羽一介草莽,侥幸得窥武道皮毛,不敢当‘昭彰’二字。擂台较技,点到为止,乃武者本分。敬酒……愧不敢当。”
“诶,宇先生过谦了!”荣禄笑容不变,眼神却更加阴鸷,“此乃御赐琼浆,本官代天行赏,宇先生……莫非是要拂了皇上的恩典?”
话语轻飘飘,却带着千钧重压!直接将“抗旨不遵”的大帽子扣了下来!
气氛瞬间凝滞!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宇文化羽。
这杯酒,喝,是荣禄的“恩典”和羞辱;不喝,就是大不敬!
莫七星在阴影中握紧了拳头,眼神焦急。陆文龙也皱紧了眉头,担忧地看着宇文化羽。
宇文化羽的目光落在眼前那杯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上。琥珀色的酒液在宫灯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但他敏锐的灵觉,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被浓郁酒香掩盖的、若有若无的……苦涩异味!
这绝非正常御酒该有的气息!再联想到荣禄那阴冷的眼神和昨夜贤良寺的警告……这杯酒,有毒!
荣禄竟敢在琼林宴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如此阴毒的手段!这已不仅仅是打压,而是赤裸裸的谋杀!
宇文化羽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抬起头,迎上荣禄那看似和煦实则如同毒蛇般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中堂大人言重了。皇恩浩荡,化羽感激涕零。只是……”
他话锋一转,左手看似无意地抚上左肩伤处,眉头微蹙,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痛楚之色,“化羽伤势未愈,内腑受震,大夫严令,滴酒不可沾唇,否则恐有性命之忧。今日赴宴,已是强撑。若因贪杯误了性命,非但辜负皇恩,更是对中堂大人盛情的不敬。还望中堂大人……体恤。”
他以伤势为由,合情合理地拒绝了这杯毒酒!
既给了荣禄台阶,又点明了“性命之忧”,暗示自己并非毫无防备。
荣禄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怒意和诧异。他没想到宇文化羽如此机警,更没想到对方会用伤势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当众拒绝!他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荣禄如何应对。
“哦?竟有此事?”
荣禄很快恢复了笑容,只是那笑容更加冰冷,“倒是本官疏忽了。宇先生伤重至此,确不宜饮酒。”
他转头对侍女淡淡道,“给宇先生换一盏参汤来,要好生滋补。”
侍女连忙应声退下。荣禄不再看宇文化羽,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尘埃。
他转身,面向全场,再次举起酒杯,声音洪亮:“来!诸位,共饮此杯!祝我大清武运昌隆!国泰民安!”“祝大清武运昌隆!国泰民安!”众人齐声应和,觥筹交错,气氛重新热烈起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滞从未发生。
侍女很快端来一盏热气腾腾的参汤,放在宇文化羽面前。汤色清澈,香气浓郁。宇文化羽看了一眼,并未去动。荣禄的手段,绝不会如此简单。
他端坐席间,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礁石,默默地看着这金玉其外、暗流汹涌的琼林盛宴。
陆文龙被一群勋贵子弟围着敬酒,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笑容有些勉强。荣禄则与几位亲王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扫过宇文化羽,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丝竹再起,歌舞升平。琉璃盏流光溢彩,映照着满堂的富贵与虚伪。宇文化羽知道,这场鸿门宴,远未结束。
荣禄的杀机,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亮出獠牙。
他必须更加小心。他下意识地隔着衣衫,按了按怀中那方温凉的墨竹绣帕,心中那守护的意念,在冰冷的杀机面前,反而变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