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腿的伤口开始发臭。我从断崖退下时,血已浸透整条裤管,每走一步,腐肉便撕开一分。那根指向我的桃木钉还插在尸堆旁,像一座碑,标记着我又一次侥幸活命。可我知道,侥幸不会第二次。贺九狼没有追,是因为他不必追——他要我走,要我痛,要我继续在这局里挣扎。
我不能倒。也不能停下。
山道尽头有座小镇,灯火寥落,门扉紧闭。铁衣卫的巡队刚过,留下几具尸体横在街口,无人收殓。我拖着腿绕行至镇外,忽然嗅到一股气味——陈年桐油混着尸臭,沉得压住夜风。顺着气味前行,一间铺子亮着灯,门虚掩,匾额上三个字:“苏记棺材铺”。
我没推门。伏在窗下,透过缝隙往里看。
一个银发老妪背对门口,正往一具尸体脸上贴黄纸。她动作极慢,指尖轻抚死者眉心,像是在画符。但那尸体的姿势不对——头偏左三寸,右手压在胸口,左脚微曲,与其他棺中尸首排列成斜线。这不是殓尸,是布阵。
她忽然停下,没回头,只道:“进来吧,门没锁。”
我没动。
“你左腿的肉已经开始烂了。”她说,“再走十里,就得截肢。截了肢,你也活不过三天。”
我仍不动。
她轻轻笑了声,从案上取过一只瓷罐,揭开盖子,一股腥腐扑面而来。灰绿色的药膏在灯下泛着油光,像从死人皮下刮出的脂。
“尸斑之药。”她说,“我等你三夜了。”
我盯着她背影。她说“等我”,不是“等人”。这词太准,准得像刀尖点喉。
我没进屋,转身隐入屋侧阴影。从腰间取下一根桃木钉,在墙根处割开掌心,血滴在伤口四周。痛让我清醒。我撕下一块布条,蘸了那药膏,抹在附近一条野狗的溃烂后腿上。狗早已死透,皮肉发黑,蛆虫盘绕。
我守了一夜。
天未亮,狗尸未腐,反而僵直,肌肉微微收缩,似有气流在皮下游走。但无尸变,无异动。我伸手探其鼻息——无。心跳——无。可那条腿,竟比昨夜少了一圈浮肿。
我信了七分。
推门而入时,天光微明。她仍站在那具尸体前,仿佛一夜未动。
“拿来。”我说。
她转身,将瓷罐递来。我接过,掀开裤管。伤口已黑至膝盖,黄水不断渗出,恶臭刺鼻。我将药膏涂上,瞬间如万针扎入肌理,痛得几乎咬碎牙根。可那黑气竟缓缓退散,寸许之内,露出底下尚存的血肉。
“这药,用什么炼的?”我问。
“死人的斑。”她说,“刚死未冷的皮,剥下来,晒三日,碾成粉,混骨灰、尸油、寒潭泥。能镇尸毒,也能救将死之人。”
我盯着她。
“你不信?”她问。
“我不信等。”我说,“没人会等一个没见过的人。”
她笑了,眼角皱纹如刀刻。“我等的不是你。我等的是‘那个会来的人’。”
我没再问。问不出真相的人,不靠言语,靠活法。
她教我藏尸之术。
不是躲,是藏。藏气,藏温,藏心跳。
“死人怎么呼吸?”她问。
我不答。
她抬手掀开一具棺盖,尸面青灰,口鼻无动静。她将一根细草置于死者唇前,草不动。又取一铜镜贴于鼻下,镜面无雾。
“死人不呼。”她说,“但尸斑初现时,皮下还有微气,极冷,极慢,像蚯蚓在土里爬。你要学的,是让活人变成这种状态。”
她让我躺进棺材。
“三日。”她说,“七烛不灭,你不能出。”
棺盖合上,黑暗压下来。鼻孔通气,仅容一线。我平躺,收腹,压心,让心跳沉下去。起初尚能自控,半个时辰后,左腿剧痛如火燎,药力与伤势交战,肌肉抽搐不止。我咬破舌尖,血腥冲脑,强行压住喘息。
第二夜,幻象来了。
我看见师父被铁钩穿透琵琶骨,吊在山门之上。血顺着钩链滴落,砸在青石板上,一滴,一滴,像更漏。我跪在血泊里,手里攥着他被割下的耳朵。我嚼了下去。软的,带着铁锈味。
我猛地抽搐,几乎坐起。
“我不是死人。”我咬牙,“我是藏尸的人。”
我重新躺下,手按胸口,压住心跳。一寸寸,沉下去。
第三夜,七烛渐灭。
第一盏熄时,她拖出一具尸,穿漕帮服饰,面朝北,手压心口。
第二盏灭,又一具,铁衣卫制式皮甲,喉间有割痕。
第三盏,第四盏……她陆续拖出七具,皆不同门派,不同装束,却都无户籍名册,无入殓记录。
我听见她在棺外走动,脚步极轻,像怕惊醒死人。她将尸体摆成阵型,头尾相接,形成一个闭合的圈。
第七盏烛火熄灭时,棺盖被掀开。
她低头看我。我睁眼,瞳孔散,呼吸几无,体温如冰。
“你已能藏于人间。”她说。
我坐起,腿伤仍在,但不再溃烂。我盯着地下那七具尸首,又看向她。
“下面,还有多少?”
她不答,只抬手,轻轻一推墙角棺材。整排棺木缓缓移开,露出地砖下的暗门。她掀开,阶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
我走下。
三十六具尸体,整整齐齐躺在地下密室中。有和尚,有道人,有商贾,有乞丐。他们身上无伤,面色如常,若非无气息,几乎像在沉睡。每具尸首胸前都贴着黄纸,纸上写满密文,字迹以骨灰调胶而成。
我认得其中几种——六扇门密探的暗语,漕帮传令符号,还有铁衣卫内部用的方位标记。
“他们是谁?”我问。
“死人。”她说,“未入籍的死人。朝廷不要的,江湖不认的,我收了。”
“你听他们说话?”
“死人不会说话。”她看着我,“但我会听。”
我盯着她那双枯瘦如鬼爪的手。她能布尸阵,能炼尸斑药,能教人藏气如尸。她不是寻常棺材铺老板娘。
她是“阴引人”。
江湖传言,阴引人能借尸传信,以骨为笔,以灰为墨,能在百里外让死人“开口”。他们不属任何门派,只与亡者为伍。活人怕他们,死人敬他们。
她转身要上楼。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她停下,没回头。
“因为你师父。”她说,“他来过这里。十年前,他带着七十二根桃木钉,来炼一种药。他说,若有人左腿带旧伤,手背有红痕,跛行至此,就把这罐药给他。”
我浑身一震。
“他还说了什么?”
她抬手,从墙上取下一枚铜牌,递来。
我接过。铜牌冰冷,正面刻着“陈”字,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若他活着,便替我看着。”
我握紧铜牌,指节发白。
“他……知道我会来?”
“他知道很多事。”她说,“但他没说完。”
我盯着铜牌,喉咙发紧。
“那药,”我问,“他炼来做什么?”
她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极深。
“他炼的不是药。”她说,“是钥匙。”
我抬眼。
“什么钥匙?”
她刚要开口——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三长两短。
她脸色微变,快步走向门口,掀开一道门缝。外面站着个挑担的老汉,低头递来一只布包。
她接过,关上门,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颗人头。面目全非,被沸水烫过,五官融化,但颈后有一道旧疤,呈刀锋状。
她盯着那疤,忽然冷笑。
“他死了。”她说。
“谁?”
她抬头看我。
“给你送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