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娘递来的铜牌还攥在我手里,冰冷的刻痕压进掌心。那颗被沸水烫烂的人头摆在桌上,颈后刀疤像一道陈旧的誓言。我没问是谁送来的,也不想知道。这江湖送信的方式从来不是飞鸽,而是死人。
我转身离开棺材铺时,左腿的伤已不再流脓。尸斑药压住了腐毒,但每一次迈步,骨头缝里仍像插着碎瓷。我不能停。那枚铜牌上师父留下的字——“若他活着,便替我看着”——不是嘱托,是命令。我活着,就得走完他没走完的路。
慧空在三里外的山洞等我。他盘坐在石上,僧袍覆体,掌中半块虎符泛着暗光。我走近,他睁眼,目光如常,慈悲里藏三分试探。
“你去了苏三娘那里。”他说。
我没否认。从腰间解下桃木钉,一根根重新缠绕。七十二根,不多不少,是当年钉死师父的铁钉熔铸而成。我一根一根数,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它们还在。
慧空没再问。他闭目调息,说子时前需静养。我靠着洞壁坐下,不动,也不睡。我在等。
子时将至,山风渐止。我悄悄点燃一束熏香,香料混了尸油,气味腥浊,常人闻之欲呕,却最能激蛊虫躁动。香燃至半,三更鼓响。
慧空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没睁眼,可呼吸骤乱,喉间滚出低沉的呜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接着,那声音变了,越来越尖,越来越长,最后化作一声狼嚎,撕破夜空。
我盯着他。他皮肤下有东西在游走,凸起如蛇,从肩胛爬向脖颈。他双手攥拳,指甲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他想挣扎,可身体不受控,猛然扑来,直取我咽喉。
我没拔刀。用脱骨术侧身避开,动作极小,几乎没动。他扑空,撞在石壁上,头破血流,却仍嘶吼着转身再扑。我退至洞角,从袖中取出一根桃木钉,在他挥掌时划过他手臂。
血溅出,落在地上,黑中泛青。
他扑了三次,最后一次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终于不动。我蹲下,用布片蘸了他的血,收进袖袋。他的皮肤还在微微起伏,像有东西在皮下爬行,慢慢沉下去。
天快亮时,他醒了。
“又是旧伤发作。”他抹去嘴角血迹,声音沙哑,“每逢子时,筋骨如裂。”
我没接话。他抬头看我,眼神清明,却带着戒备。
“你昨晚……看见什么?”他问。
“一头狼。”我说,“在你喉咙里叫。”
他脸色一变,随即冷笑:“你魔怔了。那是风穿石隙。”
我没争辩。从袖中取出那块布,摊开在他面前。血迹未干,青黑色的丝线在布纹间缓缓游动,像活物。
慧空瞳孔骤缩。
他猛地伸手要抢,我收手入袖。他扑空,跌坐在地,喘息不止。
“五毒教的蛊?”我问。
“不是。”他咬牙,“是……镇魂虫。少林秘制,用来压制走火入魔。”
“那你为何会发出狼嚎?”我盯着他,“我师父死的那晚,也有人这样叫过。”
他猛然抬头:“不可能!那不是人声……是祭坛里的回响!”
话出口,他立刻闭嘴。
我心一沉。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那句话像刀,划开了他记忆的痂。祭坛?回响?师父的死,竟与某种仪式有关?而慧空,曾亲历其境。
我缓缓站起,将桃木钉一根根插回腰带。七十二根,每一根都沾过血。我数到最后一根时,故意在火光下烤了烤钉头,让少林的暗记在焦痕中浮现。
慧空看见了。他盯着那钉,眼神变了。
“这钉子,”我轻声说,“钉过你师父的琵琶骨。”
他霍然起身,双目赤红:“你从哪得来的?”
“你不知道?”我冷笑,“那你可知道,是谁把你变成这副模样?是谁让你每到子时就嚎叫如兽?”
他怒吼一声,扑来抓我衣领。我站着没动,任他扼住我咽喉。他力气极大,可我看得出,他在发抖。
“你若真知道‘狼’是谁,”我盯着他眼底,“何必等我来问?”
他手一松,踉跄后退。
我抚着喉咙,声音更低:“我不信你。但我知道,你也不过是条被链着的狗。你记不得的事,你的身体记得。下个子时,你还会嚎。而我,会跟着那声音,找到你记不得的地方。”
他站在原地,脸色灰败。
我没再看他,转身走向洞口。晨光微露,山雾未散。我停下,从腰间抽出一根桃木钉,插在洞口石缝中,钉头朝内。
标记不是给活人看的。是给我自己。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被人推着走的棋子。师父留下的“钥匙”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局里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裂痕。而裂痕,就是入口。
慧空在洞中没再说话。我听见他撕开僧袍,用布条死死缠住手臂,像是要勒住皮下的东西。他以为我在防他,其实我已开始利用他。
他以为自己是引路人,其实他只是活地图。
铁衣卫的追缉令已传遍三省,百里内设卡搜查。我们不能再走官道。慧空说他知道一条秘径,通往旧少林别院。我答应同行,但不再背对他。
夜里扎营,我选背靠断崖的位置。他打坐,我躺下,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子时将近,我再次点燃那束熏香。
他忽然睁眼:“别点。”
我没动。
“那香……会激它。”他声音发紧。
“它是什么?”我问。
“别点!”他低吼,额上青筋暴起。
我吹熄火折,可香头余烬未灭,一缕青烟仍缓缓升起。
慧空开始颤抖。
他想运功压制,可身体已不听使唤。喉间又响起低鸣,比前夜更沉,更痛。他跪倒在地,双手抠进泥土,指甲断裂,血混着泥。
我静静看着。
他知道我在看,可他控制不住。那声音终于冲出喉咙——狼嚎,凄厉,漫长,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我记住方向。那声音往东南去,带着回音,像是穿过石廊。
等他昏死过去,我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块浸过他血的布。青黑丝线仍在蠕动,指向同一方位。
东南。三十里外是废弃的伏牛山别院,曾是少林禁地。师父死前半月,去过那里。
我蹲下,将布条埋入土中,压上石块。不是留证,是标记。等下次他发作,我要让他带我进去。
我回头看他。他躺在地上,僧袍被血浸透,脸上却有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梦里回到了某个地方。
我忽然问:“你梦见过什么?”
他没醒,可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铁门。”
我没再问。铁门?地下?还是……祭坛?
我摸出最后一根桃木钉,在火上烤出焦痕,故意让他看见。他昏迷中眉头一跳,像是认出了什么。
天快亮时,他醒了。
“你又点了香。”他声音嘶哑。
“你又嚎了。”我站起身,“往东南。三十里。伏牛山别院。”
他盯着我:“你打算去?”
“你带我去。”我说。
“那里……进不去。”
“那你皮下的东西,为何指向那里?”
他沉默。
我走近,俯视他:“你不说,没关系。下个子时,你还会叫。我会跟着声音走。哪怕你清醒时否认,你的血,你的蛊,你的梦,都在替你说真话。”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恨,有惧,也有……一丝释然。
“你不怕?”他问。
“我怕过。”我握紧刀柄,“十年前,我跪在师父血里,嚼着他的耳朵活下来。从那以后,我不怕任何东西。包括你喉咙里的狼。”
他闭上眼,良久,开口:“好。我去。”
我没信他。但我需要他带路。
我收起桃木钉,将刀插回鞘中。东南方向,山影如兽伏地。
我迈步前行,左腿的伤隐隐作痛,可步伐很稳。
慧空跟在后面,脚步迟疑。
走出五里,他忽然问:“你师父……真的留了话给你?”
我没回头。
“他说,若我活着,便替他看着。”
身后沉默片刻。
然后,他低声道:“那你可知,他看着的,从来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