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拔出槐树上的桃木钉,转身往回走。棺材铺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我没有停,推门而入。
苏三娘站在堂中,手里捧着一只空陶碗,碗底朝天。那上面刻着三道竖线,中间长,两边斜翘,形如獠牙。和我贴身藏着的人皮上的标记一模一样。她指尖有道新伤,血正一滴一滴落入碗中。
我没说话,只将桃木钉重新缠回腰间。七十二根钉,一根不少。肩上的透骨钉伤开始发烫,像有火在皮下烧。我盯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敌意,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我转身离开,脚步落在青石板上,一声不响。走出十步,我听见门轻轻合上。
庙宇就在镇外三里,半塌的山墙斜插在荒草间。我沿着沟沿潜行,左腿旧伤在夜风里抽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骨上。我贴着断墙绕到后侧,枯井口被乱石半掩,井壁绳索还在。我摸了摸刀柄,断水刀贴在臂侧,冷得像冰。
我伏在庙后高坡,盯着庙门。寅时将至。
风没动,草也没动。可我知道有人来了。
不是脚步,是气息——铁锈混着腐土的味道,顺着风飘过来。我屏住呼吸,手按在腰间桃木钉上。七十二根,每一根都淬过毒,钉尖朝外。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三人进来,轻靴落地无声。当先一人手持铁尺,左右扫视,眼神老辣。第二人背负双刀,第三人袖中藏钉。都是漕帮夜行探子的装束,动作干净利落。
他们走到殿中,停下。
“没人。”一人低语。
“苏三娘说的不会错。”另一人道,“东三,寅时,贺部现身。”
我伏在坡上,没动。他们接到了假令,但语气笃定,像是真信了。苏三娘不是传令者,她是下令的人。她看见了我埋在骨灰里的“命令”,就当真了。
刀锋已在柱根埋好,七道浅槽,刃口朝上,覆了浮土。桃木钉系着细线,横拉门框与梁柱之间,连着刀柄。只要有人跨过门槛,刀就会弹起。
我等了半刻。
第一人抬腿进门。
线断。
刀弹。
刀刃自下而上破肉断筋,他左腿当场废了,惨叫卡在喉咙里。我从坡上跃下,翻入庙中,桃木钉封喉,血没溅上墙,人已倒地。
另外两人反应极快。一人退后抽刀,一人扑向梁上。我早不在那儿。我贴在倒地神像背后,等第二人落地瞬间,断水刀横切其颈。刀锋过处,血线乍现,他捂喉跪倒,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
第三人背靠残墙,刀横胸前,眼神变了。
“陈九……”他咬牙,“你不是在伏牛山?”
我没答。只抽出一根桃木钉,钉尖挑着他同伙喉间的血珠。
他盯着那根钉。
钉身上,刻着漕帮总瓢把子的脸。
他忽然笑了:“你早该死在山门。”
话音未落,他甩手三枚透骨钉射来。我侧头,两枚擦颊而过,第三枚钉入左肩。痛,但不致命。
我拔出钉,反手掷回。他偏头避过,钉嵌入土墙。他扑来,刀走中路,直取心口。
我退半步,断水刀自下而上挑其腕脉。他收手极快,但刀尖已划开皮肉。血顺刀滴落。
他喘着气,低声道:“苏三娘让我们来的。”
我顿了一下。
“她说东三有贺九狼的人,要我们寅时围剿。可你在这儿……你动了她的阵?”
我没答。但心里清楚了。
苏三娘不是被蒙蔽。她是主动写令的人。她收到我埋在棺底的血钉,以为是上头新令,便将“贺部现身”传了出去。她不知道,那是我设的局。
可她为何会信?
除非……她本就在等一道命令。
我盯着那杀手,缓缓道:“你们接到的,是尸油写的令?”
他一怔,随即冷笑:“你果然不知道。阴引令从不落纸,只写骨灰。可这次……是瓶底印了符,药罐倒了,灰里显字。”
我心头一震。
药罐是我打翻的。灰字是她自己看到的。可那字,是我用血钉引出来的假令。
她不是收到命令,是“看见”了命令。
就像死人不会说话,但她能听。
而我,刚刚让她听到了我想让她听的。
杀手忽然暴起,刀锋直逼我咽喉。我侧身避让,左腿旧伤一软,跪了一下。他趁机一脚踹向我胸口,我翻滚避过,后背撞上断柱。
他追上来,刀光劈下。
我抬臂格挡,断水刀横架,铛的一声,火星四溅。他力大,刀压下来,刃口离我咽喉只剩半寸。
我右手撑地,左手摸向腰间最后一根桃木钉。
钉身刻着“师”字。
我不为杀他,只为记住。
我屈指一弹,钉尖射出,正中他右眼。他惨叫后退,刀势一偏。我趁机翻身而起,断水刀自他肋下穿入,直没至柄。
他瞪着我,嘴里涌出血沫。
我拔刀,他倒下。
庙里安静了。
三具尸体横陈,血从地缝里渗下去,像在写信。
我站在庙中央,喘着气,左肩的伤开始发烫。我撕下衣角,缠住伤口。断水刀还滴着血,我用袖口擦了擦刀身,插回鞘中。
然后,我走向庙外。
刚踏出庙门,风里传来一丝异样。
不是脚步,是气息变了。
我骤然停步,耳贴残墙。那气息停了。我抬头——月光下,一人立于庙顶断梁,黑袍无风自动,左耳处疤痕扭曲愈合,皮肉呈灰白色,隐隐有纹路蠕动。
我认得那伤。
十年前,我跪在山门血泊中,看着贺九狼站在师父尸身旁,左耳缺失,耳后狼头刺青在火光下蠕动。是他下令钉死师父,也是他放我逃生,只为看我在绝望中挣扎。
可现在,他耳朵长回来了。
皮肉灰白,像死肉再生。
我右手按在刀柄上,左腿微跛,却一步步往前走。我不逃。若逃,他必追。不战,反显怯。
他缓缓抬手,耳后刺青在月光下泛青。
我左腿旧伤突刺痛,仿佛被无形钩子撕扯——这痛感与十年前师父被钩穿琵琶骨时的记忆重叠。
我抽出断水刀,刀身映月如水。七十二根桃木钉在腰间轻颤。
我低声道:“你耳朵……不是被我师父砍的吗?怎么,长回来了?”
他没答。嘴角裂开,无声笑。
忽然,他抬手一掷。
一截焦黑人皮飞来,正落在我脚前。
是我昨夜所得的“阴引”信印。
我盯着它,没捡。
他开口,声如砂石磨骨:“苏三娘听死人说话……你听得到吗?她说你,该死在山门。”
我心头一沉。
这人皮我从未示人。苏三娘也不知道我得了它。他怎么知道?
我将断水刀插入地面,左手迅速摸出一枚桃木钉,钉尖朝上,以血涂刃——此钉刻“师”字,专破邪术。
他突扑而下,速度快得不像人。
我侧滚,刀拔起横斩,刀锋划过其耳侧——皮肉翻卷处,新肉灰白,确有狼纹蠕动。他闷哼后退,首次显露痛意。
我盯着他耳侧伤口。灰肉在收缩,新皮正在闭合。
这不是人能有的愈合。
他抚耳,眼神阴冷,喉间滚出低沉狼嚎。
我左肩伤处突然灼痛加剧,狼形红痕在皮下跳动,与他伤口产生共鸣。
我意识到——自己也在被同一种力量改造。
我不再恋战,借脱骨术缩肩卸力,翻入庙后枯井。井壁有旧绳,我顺之下滑,直通庙外暗沟。
临入沟前,我回望一眼。
贺九狼立于庙顶,仰头望月,喉间滚出低沉狼嚎。
我咬牙,将桃木钉钉入井壁,刻下“贺九狼,狼变”四字。
随即,我消失于夜雾。
暗沟尽头是荒河,河水黑得不见底。我爬上岸,靠在枯树后喘息。左肩的伤在烧,井壁上的字在眼前晃。
狼变。
不是传说。
是正在发生的事。
我解开腰带,七十二根桃木钉一根不少。我一根根摸过,指尖停在刻“师”字的那根。
我拔出它,咬破指尖,将血涂在钉身。
血渗入刻痕,像被吸进去。
我抬头,月光被云遮住。
风停了。
远处,一声狼嚎划破夜空。
我握紧桃木钉,钉尖抵住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