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烧焦的人皮蜷在掌心,像一片枯死的叶子。我用指甲抠了抠那上面的朱砂符号——三道竖线,中间长,两边斜翘,形如獠牙。这标记我见过,在苏三娘给的尸斑药瓶底,刻着同样的纹路。那时我以为是药方印记,现在才懂,是“阴引”的信印。
我将人皮塞进贴身暗袋,雨水顺着发梢滴在衣领里,冷得像刀锋贴着脊背走了一遭。前方山道岔口,槐树裂缝中插着的桃木钉还在,钉头朝东,是我昨夜留下的宣告。可我现在不去伏牛山了。
我转身,往回走。
腿伤在雨里又裂了口子,每走一步,筋肉都像被铁钩撕扯。但我不能倒。昨夜那乞儿递来的黄纸,烧出绿焰,写的是“格杀勿论”。可那纸上的字,是用尸油写的,触手微温——活人不会这么写,只有死人传讯的阴引人,才用这种手法。
苏三娘救过我,给我药,教我藏尸之术。但她也说过:“死人不会说话,但我会听。”
我现在知道她听的是什么了。
天快亮时,我回到了镇外的棺材铺。门依旧没锁,桐油味混着尸臭从门缝里渗出来。我推门进去,脚步放得很轻,左腿不敢用力。堂中七具棺材仍摆成北斗状,棺盖内侧那些数字与姓名我没忘——三十六具密探,每一具都有编号,有归属,有死因。
我靠在墙边,喘了口气,喊了一声:“老板娘。”
苏三娘从后屋走出来,银发披肩,枯手提着一盏白烛。她看了我一眼,不意外,也不问。
“药用完了。”我说。
她点头,转身进屋取药。我盯着她的脚——赤足,脚底发青,像是常年踩在尸气里。她取药时,我故意踉跄了一下,撞向墙边那口空棺。药罐从她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灰绿色的药膏溅开。
她蹲下收拾。
我趁机将一根桃木钉压进那口棺材底部的夹层。钉上我早已刻好八字:贺九狼部,寅时搜山。血是我昨夜割掌所留,已干成黑痂,正好作引。
她没察觉,只将碎罐扫进簸箕,又递来一罐新药。
“你腿上的伤,再拖一日,筋就断了。”她说。
我没接话,只把药揣进怀里,走出门去。雨停了,但天还是阴的。我知道今晚子时,她会再摆阵。
我躲在铺后破庙的梁上,盯着那扇门。三更刚过,门开了。苏三娘赤脚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陶碗,碗里是骨灰。她走到北斗阵中央,指尖一划,血滴入灰。
风起了。
三具棺材缓缓移位,棺缝里飘出灰雾,在地上聚成一行字:“东三,寅时,火起。”
她低头看,眉头微皱,像是不解。可她没毁阵,反而焚了一炷香,插在阵眼。
我知道她信了。
真正要命的是下一句。我刻在棺底的桃木钉,以血为引,尸为媒,已改了讯息。真正的指令,不是“火起”,而是“贺部现身”。
东三,是城外废弃的土地庙。
寅时,正是杀手出动的时候。
我提前两个时辰到了庙里。庙塌了一半,梁柱斜插,神像倒地,蛛网挂满残壁。我从腰间解下断水刀,刀身薄如蝉翼,我在柱根削出七道浅槽,嵌入刀刃,刃口朝上,再覆一层浮土与落叶。
又用桃木钉系上细线,横拉于门框与梁柱之间,线连刀柄,稍有触碰,刀便弹起。
布完阵,我爬上残梁,蜷在阴影里。断水刀贴在臂侧,刀柄沾了汗,有些滑。
寅时初刻,庙外传来脚步声。
三人,轻靴,步距一致,是漕帮的夜行探子。当先一人手持铁尺,左右扫视,眼神老辣。他们停在庙前,低声说了句什么,一人推门而入。
线断。
刀弹。
第一人左腿刚抬,刀刃自下而上破肉断筋,他惨叫未出,我已从梁上跃下,桃木钉封住他咽喉。他倒地时,血还没溅上墙。
另外两人反应极快,一人退后抽刀,一人扑向梁上空处。我早不在那儿。我贴在神像背后,等第二人落地瞬间,断水刀横切其颈。刀锋过处,血线乍现,他捂喉跪倒,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
第三人背靠残墙,刀横胸前,眼神终于变了。他认出我了。
“陈九……”他咬牙,“你不是在伏牛山?”
我没答。只缓缓抽出一根桃木钉,钉尖挑着他同伙喉间的血珠。
他盯着那根钉。
钉身上,刻着漕帮总瓢把子的脸。
他忽然笑了:“你早该死在山门。”
话音未落,他猛地甩手,三枚透骨钉射向我面门。我侧头,两枚擦颊而过,第三枚钉入左肩。痛,但不致命。
我拔出钉,甩手掷回。他偏头避过,钉嵌入他身后土墙。他趁机扑来,刀走中路,直取心口。
我退半步,断水刀自下而上挑其腕脉。他收手极快,但刀尖已划开皮肉。血顺刀滴落。
他喘着气,忽然低声道:“苏三娘让我们来的。”
我顿了一下。
“她说东三有贺九狼的人,要我们寅时围剿。可你在这儿……你动了她的阵?”
我没答。但心里清楚了。
苏三娘不是被蒙蔽的传讯者。她是主动写信的人。她收到我埋在棺底的血钉,以为是上头新令,便将“贺部现身”传了出去。她不知道,那是我设的局。
可她为何会信?
除非……她本就在等一道命令。
我盯着那杀手,缓缓道:“你们接到的,是尸油写的令?”
他一怔,随即冷笑:“你果然不知道。阴引令从不落纸,只写骨灰。可这次……是瓶底印了符,药罐倒了,灰里显字。”
我心头一震。
药罐是我打翻的。灰字是她自己看到的。可那字,是我用血钉引出来的假令。
她不是收到命令,是“看见”了命令。
就像死人不会说话,但她能听。
而我,刚刚让她听到了我想让她听的。
杀手忽然暴起,刀锋直逼我咽喉。我侧身避让,左腿旧伤一软,跪了一下。他趁机一脚踹向我胸口,我翻滚避过,后背撞上断柱。
他追上来,刀光劈下。
我抬臂格挡,断水刀横架,铛的一声,火星四溅。他力大,刀压下来,刃口离我咽喉只剩半寸。
我右手撑地,左手摸向腰间最后一根桃木钉。
钉身刻着“师”字。
我不为杀他,只为记住。
我屈指一弹,钉尖射出,正中他右眼。他惨叫后退,刀势一偏。我趁机翻身而起,断水刀自他肋下穿入,直没至柄。
他瞪着我,嘴里涌出血沫。
我拔刀,他倒下。
庙里安静了。
三具尸体横陈,一具在门内,两具在殿中。血从地缝里渗下去,像在写信。
我站在庙中央,喘着气,左肩的伤开始发烫。我撕下衣角,缠住伤口。断水刀还滴着血,我用袖口擦了擦刀身,插回鞘中。
然后,我走向那根我插在槐树上的桃木钉。
我拔出它,转身,往回走。
棺材铺的灯还亮着。
我推门进去,苏三娘站在堂中,手里捧着一只空陶碗。她抬头看我。
“你去了东三。”她说。
我没否认。
“三具密探,死了。”
“他们不是密探。”我说。
她嘴角微微一动,像是笑,又不像。
“那你为何让他们去?”
她不答,只将陶碗放在阵心,碗底朝天。我看见碗底刻着一个符号——和人皮上的獠牙纹,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纹路是新的,像是刚刻上去的。
她抬起手,指尖有一道新鲜的割痕。
血,正一滴一滴,落入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