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停,山脊上的泥水顺着岩缝往下淌。我坐在断崖边缘,左腿的伤口在湿气里重新裂开,血顺着裤管流到脚背。慧空盘坐在三步外,闭目调息,僧袍裹着枯瘦的身子,像一尊未开光的泥胎。
我没看他。从腰间解下最后一根桃木钉,钉身泛着暗红,那是熔铸时混入的血渣。刀尖在火堆余烬里烫了片刻,我用它蘸了自己掌心的血,在钉身上划下第一道线。
贺九狼的脸,从眉骨开始。
我记得那晚火光映在他脸上,左耳空荡,耳后狼头刺青随肌肉跳动。他站在师父尸体旁,一脚踩着断刀,说:“这局,才刚开始。”那时我不懂,现在也不全懂,但我知道,他不是执棋的人,也不是棋子——他是喂狼的肉。
刀尖压进桃木,每一道刻痕都像在重走那夜山路。血顺着钉尾滴落,渗进泥里,像是还债。
第二根钉,我挑了漕帮总瓢把子。他收留我那晚,摆了酒,烫了壶桂花酿,说江湖人讲义气。可第二天清晨,铁衣卫就出现在镇口。我逃出时,看见他站在桥头,手里攥着一枚银牌,没看我,也没说话。
我刻他的颧骨,刀锋偏了半分,划破指腹。血混着之前的血迹,在钉身上蜿蜒成河。
第三根,我停了很久。
七十二根钉,七十一张脸已定,唯独这一根,迟迟未动。不是不敢,是不知该画谁。师父的脸,我闭眼都能描出来,可杀他的凶手,我至今没见过全貌。我只记得他被钉在山门时,眼睛还睁着,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后来我跪过去,听见他喉咙里滚出一个字:“走。”
我用刀背轻轻敲了敲钉身,发出一声脆响。
然后,在钉腰处刻下一个“师”字。不画脸,不描眉,只留一字。我不知是谁杀了你,但我知道,谁该为此死。
慧空依旧不动。火堆快灭了,余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我没指望他开口,也不需要他点头。从昨夜他梦中吐出“铁门”二字起,我就清楚,他和我一样,是被推着走的残躯。区别只在于,他还在等谁来解链,而我已经把链子锻成了钉。
我一根根将桃木钉缠回腰间,动作很慢,像在点兵。七十二根,每一根都刻了名,或全脸,或仅字。最后一根刻完“师”字的,我留在掌心,用布条缠好,塞进贴身的暗袋。它不杀谁,只陪我到最后。
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铁衣卫的重靴,也不是漕帮探子的轻踏。是赤脚踩在泥里的声音,啪嗒,啪嗒,由远及近。一个乞儿从林子里钻出来,约莫十二三岁,浑身湿透,脸上沾着泥,手里攥着一张黄纸。
他走到我面前,不说话,把纸条递过来,转身就走。
我没拦他。低头看那纸,触手微温,像是用尸油写的。字迹浮现,只有八个:“独腿刀客,格杀勿论。”
我捏住一角,扔进火堆。纸刚碰着火星,轰地燃起绿焰,几息间烧成灰,随风散了。
格杀勿论?好啊。
我拔出匕首,刀刃在左颊旧疤旁划开一道新口。血涌出来,顺着下巴滴落。我取下一根刻着“贺”字的桃木钉,蘸血,在身旁的树皮上写下三个字:
我来了。
写完,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片刻。血字在湿树皮上微微晕开,像要往下爬。我不擦,也不盖。它不是留给谁看的,是让我自己记住——从今晚起,我不再躲。
慧空睁开了眼。
“你烧了密令?”他问。
“不是密令,是通牒。”我收起匕首,“他们想让我逃,我偏要往前走。”
“伏牛山别院有禁制,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
“那你皮下的东西,为何每夜都往那个方向叫?”
他沉默。
我站起身,拍掉腿上的泥。左腿疼得厉害,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像有锈钉在刮。我咬牙撑住崖壁,一步步往前走。
“你不信我能活着出来?”我回头。
“你若死了,”他低声道,“谁替他看着?”
我冷笑:“我不是替谁看。我是自己要看清。”
他没再说话,慢慢起身跟上。
天快亮时,雨又下了起来。山道泥泞,我走得慢,但没停。走到一处岔口,我停下,从腰间抽出一根桃木钉,钉头朝外,插在路旁槐树的裂缝里。
不是标记方向。
是宣告。
身后,慧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半步。他察觉到了,却没问。他知道,从昨夜我开始刻脸起,这条路,就只能由我定节奏。
我摸了摸左颊的新伤,血还在渗。疼,但清醒。
七十二根钉,七十二个名字。有的已死,有的还不知自己该死。但现在,他们都该知道——猎人回来了。
我继续前行,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刀未出鞘,可我知道,它也醒了。
走到山腰,我忽然停下。
前方树影间,挂着一只布囊,随风轻晃。我没走近,只盯着看。那布囊颜色陈旧,边角磨损,像是被人遗弃许久。
我认得它。
昨夜那乞儿身上,没有布囊。
我缓缓抽出一根桃木钉,屈指弹出。钉尖破空,正中布囊。布裂开,掉出一块黑炭般的物事,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我走近两步。
那是半块烧焦的人皮,蜷曲如枯叶,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符号——三道竖线,中间一道最长,两侧斜向上翘,像獠牙。
我蹲下,用钉尖挑起人皮一角。
皮下,压着一枚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