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眯了眯眼,心里已有了分寸。
他拎着纸袋子进屋,顺手把门帘放下。屋里立刻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桌边,陈青染低头把账册收拢,神色如常;这青年则双手插兜,嘴角还带着那点不屑的笑。
“纸拿回来了。”沈砚舟淡淡说,把袋子搁到桌上,转头对陈青染道:“你刚才抄的那一页,等会儿再誊清一份,还有这些东西,按编号放好。”
陈青染点点头,应了。
青年愣了愣,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忙上前半步:“沈师傅,我上周就来过,记得吧?在这儿干了两天,我觉得挺合适的。”
沈砚舟指了一下陈青染,“我觉得她合适点,已经招了。”
这青年怔住,敢情那小丫头说的是真的?但就凭她?
他脸上讪笑还没褪,耳根却慢慢红了,又觉得跌了面子,没办法扭头就走,只能坚持几句:
“……我还没说完呢。您可能忘了,我是科班出身,隔壁工艺美校毕业的——就是俗称的小美院,雕塑系。您说,我来这儿,不算跌份吧?”
他说着,语气还带点虚张声势。
“嗯,不错。”
沈砚舟这个“不错”透着纯粹的敷衍,那是真心没兴趣。
青年眼巴巴等着沈砚舟的下一句话,哪里知道沈砚舟已经转身提着东西往里走了。
他只能再次开口:“……我来这儿学修复,不为别的,就为以后接大单子——我眼光高,不想一辈子给人刷灰抹胶。你真不再考虑一下?”
沈砚舟叹了一口气,无语道:“别的不知道,但你上周末连刷灰抹胶都不太行。”
还没等人开口,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王青云拎着五香瓜子走进来,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哎呀,可拉倒吧!你的事我听小沈提了几句,就你那点毛手毛脚,我看不如小姑娘来得稳当。你倒是想接大单子,人家客户能给你机会吗?你拿着锉子一顿哐哐敲,估计把人祖宗牌位都整碎了。”
青年脸色一下涨红,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试图措辞反驳,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沈师傅,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系下周要去市里文博馆观摩,旁听过他们的修复课。
“能接触到真正馆藏级的文物修复,是难得的机会,外人可进不去。您要是留我,说不定以后还能帮你牵线搭桥。哦,但是可惜了——我不打算留下来了。”
他说着,语气几分得意,还扫了陈青染一眼,像是在说——你这种小丫头根本没可能。
王青云正吐瓜子皮,听完“噗”地一声笑出来,古怪地抬眼看了看他,又转头小声对沈砚舟耳语:
“哎?小沈,不是正好他们下周还找你去看那尊木雕观音像?”
沈砚舟一愣,想了想,点头:“哦,对,文博馆……”
听到关键词,青年顿时以为这是在答自己,脸上刚浮起一丝傲慢。
哪知道下一刻,就见沈砚舟转头看向陈青染:“观音像那边木质纤维松得厉害,你晚点帮我在文档夹里找一下之前抄录的相关资料。”
陈青染认真点头。
青年脸上的笑僵在半空,对面在自顾自小声聊天,内容具体听不明白,只能明显感觉到屋里三个人,压根儿没一个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被无视的傲慢硬是维持着,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
“……好,那我走了。说实话,沈老板,你看着年纪跟我也差不多,不过以为自己是早出来混了几年社会,就比我们科班出来强多少,傲得不行。你可能现在不懂,但总有一天,会听到我的名字。到时候可别后悔了。”
“嗯,”他咬牙切齿说了一长串,沈砚舟只听到这个人总算愿意走了,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把纸袋里的毛边纸一叠叠放好,顺口说道,“出去的时候麻烦把帘子放下。”
一瞬间,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纸张摩擦的声响。
青年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涨得发红,像是憋着一口气出不来,硬生生也扯了个笑:“行。”
他甩开帘子走出去,动静比进来时大了几倍。
而他似乎还心有不甘,又没有胆子当面挑衅,只能在外面故意用里头也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不来就不来!不就是个修补破烂的铺子嘛——真当谁稀罕!”
王青云还是一边吃瓜子,一副看乐子的表情。
陈青染低头把纸摊平,没说话。
沈砚舟则是陷入沉思,脑海中已经开始过观音像的修复方案,也不知道外头飘过的那句话是不是直接被过滤掉了。
三天后。
苏州文博馆书画修复室,上午十点半。
门没关紧,纸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走廊里弥漫着一股让书画修复人熟悉的墨水味混着浆糊味,隐隐还带点发霉纸绢的气息。
明明是秋天,几个人却满头大汗,电风扇呼啦啦在墙角摇头,吹起地上的宣纸边角卷成一撮。
老于皱着眉,从白绢上抬起头,扯着嗓子吼了一句:“谁去把那门和风扇关上!”
几个修画师围在靠窗那张大画案前,神情各异,有人蹲着看,有人拎着喷壶轻轻对着一角喷雾,有人手上还拿着放大镜。
案子正中摆着一幅拆开的横卷,纸背已经揭离,几块残段微微翻翘,最右那一节甚至已经从中撕开了一道长缝,白道从字迹中央穿过。
“……这应该不是撕的,这就是开卷没夹好。”一个修复师压着声音说。
“昨天拿出来的时候就有问题了,”另一个人应声,“太赶了,湿度也没控制好,绢层都开始脱酸,谁还敢动?”
“你动不动总得有人动吧?下周就要交展了。”
没人再吭声,气氛一下沉了下去。
残卷右下,是一段蝇头小楷,墨迹淡了大半,只剩个笔锋起伏影影绰绰,几字勉强能辨。
这是一段残帖,之前一直未能确认真伪,但据专家判断极可能是南宋晚期文人尺牍的孤本。为这幅帖入展,馆里几个人上下断断续续折腾了快大半年,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次临展机会,结果偏偏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老于手指在案边敲了敲:“上面说了,今天人手调不回来,别的事都放一放,这帖先补起来。”
“补?补得了吗?”靠近的年轻修复师忍不住小声,“我们手头都还有别的活要赶,这种破成这样,得起码仿纸、压层、补字都得排上两三周吧?”
“那你现在就说这件报废?”
那人不敢吭声了。
老于没再看他们,转头对办公室那边喊了一句:“文物局那边的人到了没?”
“没。”有人回答。
“他不是说上午来办流程的?带了什么民间修复人备案?”
“是,说是十一点多到。”
“行,这周别管那个木雕了,到时候文物局的人来了,问问他们有没有外面的人能顶用的。”
屋子里又静了一会,没人接话。没风了,案子上的那道撕痕却越看越显眼。
这幅残贴就像眼前这摊摊子事,怎么摆都摆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