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街自入秋后，客流比盛夏时更甚。
街口修表铺子换了块新布招牌，对面挂瓷器的老贾家又捡回了几个开片碟子。
而对于余砚堂，这几日里，铺子里多了陈青染之后，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看着利落”。
她做事安静，不拖泥带水，也不抢话。有客人进门，她不笑过头，也不板着脸，而是自然地递一杯水，问一句：“您是来修器，还是取件？”
语气温和，不殷勤，但让人踏实。
周三来了位老先生，拿着一只残钵，说是明代的，问余砚堂收不收，沈砚舟看了一眼就说是仿的。那老先生脸一沉，话说得有些重：“你这小店口气倒不小。”
沈砚舟摇头，没来得及说话，陈青染却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
“我们师傅是按专业说话的，您看这里足底似乎有酸蚀、砂纸打磨痕迹，釉面也像是用烟熏或化学腐蚀来做旧过的。您要是不急，也可以先放这儿，我们拍照对照一下，再给您回复。”
不卑不亢，没说是对方不懂，但也没让气氛僵掉。
那老先生“哼”了一声，却拿起器物走了。
“你怎么懂做旧那一套了？说得这么专业？”王青云事后好奇。
“我听你们说的记住了。”她答，“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老板既然说是假的，我就先背一遍再说。”
王青云竖起大拇指：“人才。”
……
周四，王青云又提着夜宵来访。
他给沈砚舟拎来了一屉小笼包，一边问道：“招人的事情，怎么说？”
“我打算留用了，小陈人很靠谱。”沈砚舟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她真是你亲戚？”
王青云愣了一下，顿时眼睛一瞪：“这什么意思？难道我怎么不靠谱了吗？！”
沈砚舟失笑：“开个玩笑。”
……
周五傍晚，陈青染试工的第五天。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老挂钟的滴答声。
沈砚舟把修复记录合上，目光停在对面那张有些紧张的脸上。
陈青染站得很直，双手攥着布包带子。她个子不算高，低马尾简单扎起，眼睛却专注又清澈。
沈砚舟开口：“这几天你做得不错，心细，手稳，不急不躁。”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我打算留下你。”
话音落下，陈青染先是一怔，随即眼眶微微一亮，紧紧抿住嘴角，才没让笑容过于外露。她声音小，却压不住一点激动：“真的可以吗？……谢谢老板，我肯定会好好做的！”
沈砚舟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正式的试工期是一个月，月薪六百五，管早午饭。不包住宿。转正之后八百，遇上大活计，会另外给补贴。你能接受吗？”
“六百五……”
她默默算了算，脸上的神色是抑不住的欣喜，重重点头：“能！我能接受！”
说这话时，她眼神格外认真，似乎这是她盼了许久的机会。
沈砚舟看着她的神情，心头微微一动。
眉眼清秀，说话总小声小气的，举止很谨慎，但眼神里有股不肯松口的劲儿。
看起来比沈意芝也就只大一两岁。
他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显在脸上，只淡淡说道：“那就明天起正式上工。我会手把手教，先学会最基本的，别急着出成绩。”
“好。”陈青染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坚定。她把布包往身前抱紧，眉目间浮出一种轻快，像悬在半空已久的石头忽然落了地。
她低声又补了一句：“谢谢您，沈老板。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沈砚舟只是“嗯”了一声，把账册重新放回柜子里。
窗外余晖洒进来，映在她肩头，也映在那摊旧账册上。
……
周六中午，巷子里阳光正盛，铺子前的影子短得几乎贴到门口。
余砚堂里，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安静地拉着长线。
陈青染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衣，袖口卷到手肘，正低头抄账。毛笔在纸面一笔一划，缓慢却工整。她神情专注，仿佛什么都不能惊动她。
沈砚舟一早已经出门，去隔壁铺子拿特别定的毛边纸。
帘子忽然被一把推开。
一个青年晃了进来，穿得还是那件宽松黑T恤，正是上周末来试工的美院学生。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撇撇嘴，语气随意：“喂，沈师傅在不？”
陈青染抬头看他一眼，很快放下毛笔，态度客气：
“您好，沈师傅现在不在。您是要送件，还是想咨询修复？”
青年“啧”了一声，视线落在她面前的账册上，眉梢挑起：“你是谁啊？新来的？”
陈青染见对方这个态度，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青年“呵”了一声，盯着她上下打量，眼神里带点戏谑：“你也是来试工的？老板这是打算招几个人？”
她略微迟疑，不确定沈砚舟的打算，想了想才开口：“我现在算是正式试用期，至于还招不招人，我不清楚。他出门了，可能下午才能回来，你要不晚点再回来问问他……”
青年听了这话，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不会是你怕竞争，把我支走吧？”
陈青染：“？”
“呵，”四下无人，青年彻底肆无忌惮，语气不屑，“就你？看着也就个刚出学校的小丫头，行吗？文物修复可不是扫地抄账那么简单的活。得有专业底子，知道比例、材质、化学工艺。”
陈青染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这家伙不相信自己是沈砚舟留用的，以为自己只是来试工，怕他抢了名额，所以才编造谎话骗他离开。
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既然不是客人，也没兴趣继续接话，只是低头继续抄账。
而青年显然不满于对方的反应，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我雕塑系的，美院毕业，科班。以后地方展会上露脸的，说不定就是我。你呢？穿成这样，看样子出身也一般，来这儿打打杂就行了，还想学修复？别开玩笑了。”
陈青染手里的笔没停，依旧一笔一划抄着。
直到写完那一行，她才抬眼望了他一眼，神色平静：“你不觉得自己很吵吗？老板没跟你说，他最讨厌干活的时候有人废话了么？”
青年脸上笑渐渐收住，浮起几分恼意，想再说什么，忽然门口传来脚步声。
沈砚舟拎着一只大纸袋子回来，掀帘子进屋。目光一转，落在两人身上。
屋里瞬间安静。
陈青染把笔放回桌上，若无其事地抬手整理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