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收起账册,说道:
“挺好的。这段时间里最不错的一个。手稳,心细,有可取处。”
第二天。
铺子一早开门的时候,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还带着点潮气,苏州这边的空气湿润,一不注意纸板就会起边,铺子里瓷砖地板也经常容易打滑。
陈青染七点四十就来了,拎着一只略旧的布包,一把旧算盘,一个饭盒。人站在门口没作声,是沈砚舟早上起来,推开门时先愣了一下:
“嗯?你怎么来这么早?”
“早点来,把地扫干净。”她小声说。
见她利索换布拖,低头蹲着擦地。
沈砚舟再次从里屋出来时,看到铺子前半截地板已经拖得干干净净,连缝隙里的灰都被细刷扫出;老式玻璃橱窗擦过一遍,水痕还未干透,光线投进来,显得雾蒙蒙的。
陈青染此时正坐在柜边,按照低头抄着昨日修复记录。她写得不快,很认真。
沈砚舟走过去瞧了一眼,字迹稳,不偏不倚,落笔规矩,字体是规矩的“印刷厂体”。
他看了看她正在写的条目:“——民末小瓶缺口边缘处理后未即刻上胶,是否有裂纹扩展,待明日检视。处理人:沈。记录人:陈。日期:十月二八日”
他眼皮一动。
这句话,是他昨晚顺口随便提的,只说了一遍,也没叮嘱要记下来,没想到她居然记得,还写得很规矩。
“你昨天听着的?”他问。
“嗯,记下了,就写了。”她抬头看他,“要改吗?”
“不改。”沈砚舟顿了顿,又问:“说起来,你以前做过账目?”
“之前在印刷厂管材料出入库……也帮人记账,但是厂关了之后就没事做了。”
他“嗯”了一声,说了句“挺好的”。
陈青染管账,不用计算器,用的是自己的算盘。
算盘是从家里背过来的,说是她上学的时候就在用,木头旧,但打得快。“哒哒哒”一阵响,比王青云用一指禅在笔记本上敲计算器利索。
她顺手整理两个月前的账册,一页页数字对不上,她自己找出两笔误差,一笔是王老板帮忙看店的时候,收钱没记入,一笔是客户交订金时写错了一元尾数。
“你怎么算出来的?”
“我用错位法找头尾,看数字头是不是落在正数段,结果最后合起来少了一块。”她解释得简单,但听得人心服口服。
“这也是在印刷厂干出纳学的?”
“嗯,是的,印刷纸和油墨出入库,当时也是对不上账,就是这么算出来的。”
上午十一点,有位街坊带着一只民国的小搪瓷缸来,说底边磕掉了半寸,想修。
沈砚舟却专门问了对方,修来是做摆设,还是用来干别的。
陈青染在边上听着,没插嘴,等客人一走,她才回头问沈砚舟:
“沈师傅……像那种搪瓷缸,也能修吗?”
沈砚舟抬眼看了她一眼,淡声答:“能修,但不也算正经的文物修复。搪瓷工艺是金属胎外面烧釉,磕掉的地方,底子是铁皮或者薄钢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做简单修复,先得把缺口打磨平整,填补,再上色。色难调,白瓷釉料配出来一时差不多,时间长了容易黄。除非纯当摆设,不然日常用水,迟早又掉。”
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转身回柜边抄单据。
他看着她走路的背影,觉得这人还真和之前那几个小孩不太一样,说话不多,不抢风头,也不装懂。
中午吃饭时,沈砚舟简单下了两碗阳春面,桌边放了点腌笃鲜和香干丝。陈青染吃得快,也吃得规矩,汤喝完,把碗口沿着围裙角轻轻一拭,再去洗碗。
王青云在旁边看了笑:“你这哪是看铺子的?什么活都给你揽去了。”
“这不是应该做的吗?”她小声却认真地说,“要是不合适,也可以跟我说。”
王老板摆手:“没有啊,说你做得好!”
下午出了一点小差错。
她在练习的时候时,不小心把一张补纸直接反贴在了包纸上,干压后字有些粘掉了。她发现后脸色一白,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沈砚舟没训她,只是顺手演示了一次技巧:
“这类残页,不能上胶,要贴反面压面——否则墨迹会融。记下了?”
“记下了。”她神情很认真。
后面果然没有再出过错。
傍晚五点,铺子收档。
沈砚舟拿出自己那本账本翻了一下,看到她誊写的新账页整齐清楚,抄得比自己那页还顺眼。他合上本子,看了看她——她正坐在柜边练字,姿势端正,神色安静。
白天看完铺子,收铺她却自己提议留下来看沈砚舟修账本。她不多言,有时帮他递剪刀、拿毛刷,一边看一边记。他教她用水调浆糊怎么抻纸,她就试做在边角废纸上。哪怕只是怎么摊一张宣纸,她都会边听、边问、边学。
“这个纸起拱,是纸张含水不均,还是浆糊刷法的问题?”
“都有。来,你看我做,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她点点头,把边纸放进了废纸堆,却没丢。她喜欢拿废纸练字。
角落那只黄麻编的小纸筐里,常年装着些裁剩的边角,皱巴巴、带毛刺、发黄,有的是她早上打扫时捡的,有的是沈砚舟换下的样纸。
沈砚舟发现她很喜欢写字,喜欢摹那张挂在墙上的几张拓片。
第一遍,她摹得不怎么样,起初笔画轻浮,到了第三遍才像样点。但她练得很认真,收笔收得慢,手腕不抖。
下午临近收铺的时候,沈砚舟没有布置工作,经过工作台就看她正提笔摹“正”字,神情一板一眼,边上叠着一小摞她自己练出来的残页。
他没出声,静静站了会儿,转身回了后屋。
心想,这人可以,心是定的。
比他最开始想象的伙计,更像是他铺子里该有的徒弟。
“明也早上来?”晚上临走时,他问。
“您要我来,我就来。”
“那就来。”
她点点头,把帖子折好,收进包里。
沈砚舟靠在门边,向内看去。
门边那张小桌被她擦得干净,用过的笔早已洗净,账册笔筒排得整整齐齐,连卷尺都折回了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