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前,致文斋拍卖行办公处。
二人面前,有一只小木盒被放在桌面。
比巴掌大,四四方方,漆色早已斑驳。原该是朱红色的漆,边角都缺落得厉害,漆皮卷起,露出里头黑灰的漆胎。盖子半裂,勉强扣着。
“剔红。”沈砚舟俯下身去看。
“明末的货。”拍卖行的负责人,蒋斐,点了点头,“我们在国外的一个小拍场上拍下的,这个不好补,漆层脱得太狠,补起来没个头。你也知道,这东西一层层髹,一层层打磨,没个长时间的下不来。”
沈砚舟伸手把木盒转了半圈。剔红的浮雕花纹还能勉强看出,是牡丹,线条粗却有力。漆层下的裂口很深,触手干脆利落。
蒋斐用指节点了点盒角:“冬拍目录下月要定下来。说白了,我们更希望它能站得住台面,别一拿上灯就露一圈白口。你看,时间上,来得及不?”
沈砚舟把盒子旋到逆光位,盯着几处最深的裂口摸索了半分钟:“来得及稳住,但应该来不及做到完美。”
“怎么个稳法?”
“起翘的漆片要一点点回贴加固。”他抬了抬下巴,“剔红是叠漆雕出来的,不是腻子一抹能糊过去。要薄层补,层层固化、打磨找平,柜子里控湿固化,每一层都要时间。”
蒋斐“嗯”了一声:“你有方案底线吗?”
“第一步,全器摄影和病害图,用显微镜看一遍,做两种加固材料的小样测试——一套偏传统,一套偏新材料,选兼容性最好那个。”他把盒角的卷翘轻轻按回去又松开,“第二步,起翘回贴与边口封护,把这些‘卷边’一一压回去,防再掉。”
“第三步,缺失位只做‘必要层数’的薄层补,不见的能把花瓣雕的起伏完整复原,只把深坑抬平到不扎眼。打灯看不出白洞,近看能分辨出补区——不过度掩盖。”
“第四步,色与光泽只做柔和整合。要的是拍场灯下观感统一,补色会略浅半度,别把老漆压死,后面自然氧化会再融合。”
蒋斐盯着他:“这些,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十天内给你一个结构稳定,观感不过分突兀的版本。前两三天是清理与回贴加固;中段四到五天做分层补与找平;最后两三天养护、微调色位、拍终照。至于想冲完整重塑,别谈十天半个月了,一个月可能也来不及。”他语气平平。
“风险?”
“老漆层脆,回贴时要测试黏结剂渗透深度,避免透顶发亮;补层若心急上厚,会收缩开裂。所以我会宁可补浅一点,也不追满。”
“行。”蒋斐合上盒盖,又掀开,像是权衡最后一次,“阶段目标就是灯下不露白,边口不起翘,移动安全,拍场可上手套检查;近看允许看出补区,但不影响成交情绪。”
“可以。”沈砚舟点头。
“那就这么定。”蒋斐把盒子推回去,“你大概什么时候有时间?”
“过两天吧。先拍照、画病害图,做两组加固小样,别的之后再说。”
“好。那就来我们这边做吧,有专门的工作室,材料我们这几天准备好。”
“嗯,”沈砚舟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人对生漆过敏,操作要控场。”
蒋斐应了一声,伸手:“预祝冬拍有它一席。”
沈砚舟点了点头,伸出手回握,把小木盒装回支撑盒里。
他一边思索着方案和时间计划安排,一边往余砚堂的方向走。
而沈砚舟拿着资料回来,正巧就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余砚堂的门前。
“总算撞上你了。”姜尹转身,站定,眼睛一转,笑得颇为惬意,“不过这回可不是找你修东西的。”
她目光往屋内一扫,木格窗下是那张老榉木长桌,一侧摆着紫外灯、一排玻璃管装的矿物颜料,还有几页装帧完毕的修复记录册子。
靠墙的地方,是工具架与封箱,灯罩斜斜罩着半张方凳,纸屑还没清干净,像是有人刚刚坐过。
“布置得有模有样嘛,比我想象中……不太像古玩铺子,更有点科室味。”姜尹打趣,绕过长桌坐下,找了旁边的木椅。
“今天来,是关于一个稿子的事情。”她开门见山。
沈砚舟在她对面坐下,把东西放下,点了点头,只示意她继续。
“你还记得上次那几只‘广彩实验瓷’吧?就是那几件未署款的试烧器胎。”姜尹将资料袋抽出来,推到沈砚舟面前,“我们拿去香港展了一圈,反响还不错——尤其是你修复的碗和盘,釉面恢复得太完整,还有那边的几个参展人都忍不住好奇是谁修的。”
“嗯,我的荣幸。”沈砚舟抬眼。
“那些广彩现在还在香港那边轮展,前阵子有个姓赵的藏家好像还专门打听你来着——我记得是元和文物公司,副总监,姓赵……赵如松。”
姜尹靠坐在榉木长桌边,指尖轻拢桌面上的剖面图。
沈砚舟只是微微抬眉,并未立即作答。他端在手中的茶杯微一抖,似乎被勾起什么回忆。
他伸手从桌上拿起文件夹,又问道,“香港的藏家?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姜尹放下手中的笔,“赵如松打电话让我们转话,说有意向合作。怎么说,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沈砚舟把剖层图折好,放回档案册,“我可以把电话和邮箱留给他们。”
姜尹“嗯”了一声,又把话题扭了回来,“我们想要要发个稿子。关于这些瓷的出身推测,有理有据,再加你的修复过程纪录,符合发学术文献标准。”
她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资料袋,里面整齐地排列着照片、原始记录和几张剖层照,纸张微微泛黄。
“所以我们想趁热打铁,搞一篇文章出来。”她顿了顿,“不是什么大刊,就是地方的《岭南文博通讯》——内部期刊,归珠海那边的文化厅挂靠。每期五六篇文章,读者面不大,但写了也能收录备案,关键是可以成文,一旦成文了,我们再办展、再拍卖、再说这东西见刊过,身份就不一样了。俗话说就是,能升值。”
她靠着椅背,目光微挑:“而且,我听说你修复的时候还特别记录了前后过程、特殊的料色对照,还有解析图?这些加进去,就不是一般的修补件,而是带研究属性的拼复实例。”
沈砚舟没出声,手指轻轻敲着那档案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