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年轻人。”
“年轻人?”
老先生眉毛一挑,眼神里分明写着不信,“馆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名额?我怎么不知道?”
展览部主任有点尴尬,咳嗽一声:“不是正式编制……算是外援吧。”
“外援?”老先生眼神一动,目光再落到柜中的残帖时,神色却渐渐缓和下来。
灯下那道补痕,墨色收放得当,没有丝毫刻意掩饰的痕迹。断口衔接自然,却留有轻微的虚白,既交代了残损的存在,又让整帖得以延续。
旁边一个人解释道:“一个民间的古玩铺子老板,我们缺人,主动请缨要上手,我们本来也怀疑得很,结果问他什么都对答如流,做试样也做得好,最后就干脆放给他干了。”
老先生微微眯起眼,片刻后,竟缓缓点了点头。
“好手艺。”
一旁的专家轻声附和:“年纪轻轻,能有这种定力不容易。补得稳,不抢原作,分寸拿得很准。”
“是啊,”另一个补充,“看这对色,没急着调得完全一致,留了余地。再过几年自然氧化,就能完全融进去了。难得,难得。”
老先生抬手扶了扶眼镜,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欣慰:“这不是逞能的,是沉得住气的手。”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年轻人能补到这一步,将来前途无量。”
“之后咱们那个课,问他有没有兴趣来看看,我也瞧瞧这小年轻究竟是什么人。”
……
展厅这一角很热闹,但是沈砚舟并不在。
他站在展馆二楼的小阳台边,正捧着纸杯喝豆浆,包子拿在纸袋里冒着热气。今天是开放前的内部预展日,部分嘉宾与新闻媒体会提前看展,正式开展要等明天。
陆见深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折椅上,问:“昨晚睡觉了嘛?”
“……在馆里眯了一觉。”
“豆沙馅?”
“嗯。”沈砚舟咬了一口,嚼得认真。
“修得不错。”陆见深感叹,“没想到我就那天有事没跟你过来,你又干了件大事。”
沈砚舟没吭声,低头继续喝豆浆。
陆见深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你之前说忙,没想到还能抽出时间弄这个。你那个铺子,现在人手够吗?”
“够了,新招了个姑娘,眼力不错,记东西、学东西,都快。”
“嗯。”陆见深点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信封,“这个,展后统一发——馆方感谢函,我刚从他们那边过来,他们让我顺手带给你。”
沈砚舟把信封收下,看了一眼,里面果然还有几张展会的门票。
第二天,展厅正式对外开放首日来临。
那一页残帖安静地躺在灯光下,吸引了几位藏书老行家的注意。
馆方在旁边有所记录:“067号纸品展出反馈良好,复原效果清晰,专家意见一致评价正面。”
一位带着放大镜的藏书玩家甚至驻足很久,小声嘀咕:“这角……补得真妙。”
就在那宋帖不起眼的位置,一块一块的毛边接缝静静隐于光斑之中。
……
直到展览正式开放后的第三天下午,馆方人流明显少了些,工作人员终于不用全天站岗,角落的自动湿控器也调回了节能模式。
这天下午三点多,沈砚舟带着陈青染和王青云,顺着票务口慢慢往“纸墨一隅”展区走。
“原来是这个地方啊……”王青云压低声音,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高级,真高级!”
陈青染没插话,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展厅内的每一幅字画,那种既小心翼翼又兴奋藏不住的神情,很像她刚来余砚堂那会儿。
展厅光线偏暗,是典型的书画类陈列区配置。顶灯用的是低紫外的LED灯,主灯斜打在展柜外,一米二高的玻璃柜稳稳地嵌在淡木纹墙面里,底座刻着细小编号。
“这个好看。”陈青染低声指着一幅卷轴,“这字……是瘦金体?”
沈砚舟点头:“宋徽宗的。”
“……他写的?”王青云有些震惊,“我还以为是后人仿的呢。”
“这是他御书亲笔的册页,馆藏正品。看旁边那道细说明。”
说明板上写着:
宋徽宗赵佶自创书体“瘦金书”,以细劲如金丝著称,本幅为其早年册页之一,字形尚未极瘦,笔锋已现中锋铺毫之势。
沈砚舟看了一眼牌子,轻声道:“这是他还没开始玩鸟虫篆之前的写法。”
“哦……”王青云上半身前倾着,认真盯着玻璃后面的帖子。
“这个我好像抄过。”陈青染忽然出声。
沈砚舟和王青云一起看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摹字帖……小时候有印的碑帖小字版,我抄着玩来着。”
沈砚舟笑了笑:“回头你看完记得去《文字百年》那区,看几种工艺——里面有拓、印、覆、描几个步骤展示,你会感兴趣。”
他们绕过几块南宋士人墨迹,终于转到此行的目标专展区域。
这一块灯光特别柔,展柜更低,明显是为了突出残片的展示。中间就是那张“067号残帖”,沈砚舟修的部分藏在柔和的光线里,不仔细看很难辨别。
陈青染仰着头,轻轻念出展牌:
“宋人尺牍残帖(编号067)……局部焦损,右下角补纸拼复,修复工艺:羽化裁边拼贴,纸材协调。修复记录公开,登记编号A-21-X-067。”
她没有读内容介绍的部分,反而念了后面有关修复的几行附录小字。
王青云读完,有点好奇:“那能看出你修的哪块吗?”
沈砚舟不说话,只是慢慢抬手指向帖子的右下角。
“那块边……纸色比原纸浅半度。”
陈青染看得极认真,她眼睛靠得近一些,才看清那毛边的方向,“这是撕出来的?”
“不是撕,是用笔沾水,再顺纤维方向抻出来。”沈砚舟声音放得轻。
王青云咂了咂嘴:“真没看出来这纸边是补上去的。”
陈青染转头看他:“这就是修复的妙处吧?”
沈砚舟听着他们说话,忽然没再插言。他只是静静站着,看着自己拼补过的那一道角边,灯光斜打过去,那细微的接缝像极了一道羽毛末梢的倒影。
他们接着往下逛,看到了“托裱断面结构演示”、几幅“纸厂旧竹纸复原图”,还有明清修复档案展示。
其中一幅展板上写着:
明代“捻边补缺”“再书补字”等工艺,常用于抄经卷残损修复。今日亦有沿用,现代以保存原貌为主,不再代笔补文。
陈青染小声说:“也就是说,现在不让人代写字了?”
沈砚舟道:“不全是。看情况,有一些要求的是‘补不侵字’,只接纸、不续文。”
王青云忽然想起一事:“话说这种东西,那你要是真没补好——比方说补错纸怎么办?”
“那反正把我卖了都赔不起。”沈砚舟说。
三人一起笑了。
沈砚舟转头看了看四周。
展馆今天人不多,偶尔有学生模样的参观者围着展板走来走去,嘴里还小声念着说明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