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置十小时。”他低声自语,把这句话写进记录表。
案边的残帖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干透。再多的手艺,到这一步也只能靠时间。
他把刷具洗净晾开,毛笔一支支码整齐,又把糨糊碟扣上,怕落灰。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腰,揉了揉酸涨的肩膀。
现在不到下午两点,修复室里静得有些闷。他想了想,合上笔记本,便推门出去。
楼下的小饭馆正冒着热气,油锅里噼里啪啦炸着饼。沈砚舟点了份简单的面条,又要了碗凉拌黄瓜。味道谈不上好,但能果腹。
他不打算直接回余砚堂,事实上,他打算等到晚上再回修复室一趟,继续把后面的工作做完。
修复流程走得越快越好,临展不过一周多,而这十天甚至不是全部时间,展品往往要在“开幕前三天”完成最后验收和布展。
再加上其他琐碎的环节,实际上,留给沈砚舟的时间几乎不到一周。
另一边,文博馆的办公室里,副馆长正翻着桌上的日程表,脸色有些沉。
他很难不觉得着急。
“老于,不到十天就要正式开幕了。”副馆长抬眼,“你们修复室能保证把所有东西赶出来吗?”
老于双手交叠,沉声道:“基本上已经差不多了。几个临时需要补的字画,流程上,揭裱、清理、补缺、补字、全色、托芯,再到装裱复位,最快至少要五到六天才能做完。中间每一步还要静置、干透,时间确实紧
“但我们半个月之前就开始做工作,所以基本这两天都能收尾。”
副馆长点点头:“留给布展的余量更少。展厅要提前三天完成布置,展柜要预热控温,挂装要测试光源。也最迟这周末得交出所有成品。”
老于点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应该是没有问题,除了上次说的那个宋代残贴。”
老于却抬头看了副馆长一眼,他知道,对方是真喜欢这件宋帖。
结果副馆长却摇头:“那个如果实在赶不上,就算了吧。”
老于开口:“我们交给一个外面的修复师做了。”
副馆长有些惊了:“外包?”
老于缓缓开口:“时间太赶了,我们人调不过来。正因如此,我才让那个年轻人先试。他手艺能接得住,我们还真能把时间压缩下来。现在关键是看他,能不能在有限时间里把工序做稳。”
“……可修复工序一点都不能马虎。展览开幕那天,会有外馆专家到场看,你们若交出个半生不熟的活,丢的就是整个馆的脸。”
副馆长皱起了眉头,屋里一时安静。
副馆长狐疑地看着他:“你真信得过?一个外来的人,连履历都不清楚,你敢把宋帖交给他?”
顾师插嘴道:“这人懂流程,手艺也不错。
“懂流程?一个外面来的,听你们说,还是个小年轻?”
顾师沉默了一瞬,“理论是懂的。”
旁边的那位副馆长看了一眼:“理论?”
老于没说话,他在文件夹里翻了一下,只默默递过那张练样。
副馆长拿起手电一照,光斜照在羽边之上,纸纤清晰可辨,线头贴合紧致,倒也无话可说。
“……你们年轻人,技术挺怪的。叫什么名字?”
“姓沈,沈砚舟。”
“沈砚舟……这名字怎么有点熟?”
“……”
此时的修复室里,沈砚舟已经把压干的帖子从玻璃板底下拿了出来。
翻到正面,有一笔竖画,因虫蛀缺了一截,两头墨迹尚在,中间却空白。
他先用清水试探,墨迹不再晕散。
于是取出细狼毫,蘸淡墨,在断口两边各勾一线,形成窄窄的通道。
墨色比原迹略淡,笔尖缓缓走过,从上端残笔顺势落下,到缺口处轻轻一挑,再与下端衔接。
收笔时,他刻意留了一点虚白。
远看整笔连贯,近看仍能辨补痕。
这一周,沈砚舟几乎都守在修复室。
早晨天刚亮便来,夜里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
揭裱、清理、补缺、补字、全色、托芯,再到装裱复位,每一步都仔细完成,再写进记录表。
中途也不是没有意外:有一次补纸后发现稍显突兀,他干脆拆了重来;有一笔补字墨色偏重,他用淡水轻轻晕开,才压住锋芒。
五天时间,他把残帖的主要缺损一一稳住。
最后两日,则反复观察、做最后的调整,直到补痕在灯下、透光下都与原纸近乎一致。
……
距离沈砚舟第一次来文博馆的一周后。
清晨六点四十,展厅西侧的布幕还没完全拉开,馆里的灯却已经一盏盏亮了起来。
展柜调试团队最早到岗,开始贴安全玻璃,测光、调角度、测紫外滤层数值。与此同时,几位修复技师手里捧着一摞摞文物卡册,依编号对照入展表单。
“067号,‘宋人尺牍残帖’,已修复完毕。”
“封装工序完成?”
“完成,记录齐全。”
“好,送展厅。”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把那页薄如蝉翼的残帖装入特制卡槽之中,再将透明固定板一层层嵌入,不动一丝一毫。整个操作用时二十分钟,过程中没人讲话,只听得见吸盘器贴上玻璃的轻响。
而在展厅边角的小会议室里,几位早来的书画专家正围坐一圈,翻阅图录样稿。
“今年还有宋帖残卷?”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老先生翻着,眉头微皱,“不是说那页角破得厉害,去年评估时还不适合公开展览吗?”
“……是修过了。”有人回答,语气带着不确定。
“修过?”老先生轻哼一声,语气里多半是不信,“让谁修的?”
没人接话。
展览部主任干脆一摊手:“你们要是有空,现在就去看看。刚装完。”
展厅靠西侧的“纸墨一隅”区域,这次特设了一个“文献边角复原”主题柜,以三件残损文物为主,展示修复前后对比,也借此强调“修非整器亦可观”。
那页宋帖被置于展柜中段,低光斜照,纸面温润、边角干净,接缝不做掩盖,但纹理走向一致,不破观感。
几位专家站在玻璃前头,低声讨论。
“这边补得……还真不坏。”
“羽边处理得挺细。”
“对色略浅一点,但这浅色是对的。日后氧化,自然融合。”
“这角接得可以,而且没侵字。”
老先生没有说话,只眯着眼看那处补边,足足站了五分钟,连眼镜滑下来了都没扶。
最后他才轻轻咳了一声,说:“……是谁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