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药味依旧萦绕在朱厚熜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处被电弧灼伤的剧痛,但更深的痛楚来自灵魂深处。
那无面漩涡中两点纯粹的黑暗,那冻结灵魂的亵渎意志,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他勉强支撑着坐在龙辇上,由太监抬着,前往太庙。
脸色苍白如金纸,眼神深处残留着无法磨灭的惊悸与一种近乎空洞的迷茫。
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言是“邪风入体,惊悸过度”,开了无数安神定魄的方子,却收效甚微。
方皇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美丽的容颜上写满了憔悴与深深的忧虑。
她看着丈夫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如刀绞。朝臣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辽东尸潮未解,皇帝又遭此横祸,大明江山仿佛笼罩在无边阴霾之下。
严嵩父子虽未明言,但眼神中的闪烁与私下里的窃窃私语,无不指向“天谴”、“失德”等诛心之论。
徐阶、高拱等人忧心忡忡,天机院那台“天枢共鸣仪”已被彻底封存,高拱本人更是引咎自囚,等待发落。
“陛下,”方皇后柔声低语,紧紧握着朱厚熜冰冷的手,“太庙乃列祖列宗英灵安息之所,正气浩然。去祭拜一番,告慰祖宗在天之灵,或可驱散邪祟,安定心神。”
她的眼中充满了恳求,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让丈夫摆脱梦魇的办法了。
朱厚熜疲惫地闭上眼睛。他骨子里的灵魂,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
祭拜?不过是安慰活人的仪式罢了。
但看着方皇后红肿的眼眶,看着周围群臣那掩饰不住的惶恐,感受着整个帝国因他的状态而弥漫的恐慌……他需要一个姿态,一个能暂时稳定人心、安抚方皇后的姿态。
“好……依皇后所言。”他的声音沙哑无力。
太庙庄严肃穆,香烛缭绕。
供奉着大明历代帝后的神位在幽深的殿堂中静静矗立。礼官高声唱喏,冗长的祭文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朱厚熜强撑着病体,在方皇后和太监的搀扶下,完成着三跪九叩的仪式。
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心思全然不在那些繁文缛节上,脑海中依旧是那撕裂理智的强光和无面漩涡的凝视。
终于,到了瞻仰历代帝王御容画像的环节。礼官依次展开卷轴。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仁宗、宣宗……一张张或威严、或英武、或仁厚的面孔在烛光下呈现。
朱厚熜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这些画像他看过无数次,早已熟稔于心。太祖朱元璋那张著名的、带有传奇色彩的“鞋拔子脸”,更是印象深刻。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朱元璋那张面容奇古、颧骨高耸、下颌前突的画像上时——
嗡。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朱厚熜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瘫软在地。若非方皇后和太监死死搀扶,他已然倒下。
“陛……陛下?”方皇后被他的剧烈反应吓得魂飞魄散。
朱厚熜却置若罔闻。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幅朱元璋的画像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极致荒诞与恐惧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像。
太像了。
虽然画像上的太祖身着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容威严,与他昨夜在那失控的能量风暴核心、扭曲空间尽头看到的那个“人”的穿着截然不同——一个是人间帝王的冕服,一个是流动阴影与星辰碎片织就的诡异长袍。
但是。
那脸型,那骨骼的轮廓,那高耸得近乎奇异的颧骨。那前突的、带着某种倔强与冷酷意味的下颌线条。
尤其是……画像上太祖那双眼睛。
画师为了表现帝王的威严,刻意描绘得锐利如鹰隼,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人心。
昨夜……那无面漩涡中心的两点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此刻,竟与画像上太祖这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在朱厚熜被恐惧扭曲的记忆中……诡异地重合了。
不,不是重合。
是……一模一样的感觉。
那种穿透时空、漠视众生、仿佛立于九天之上俯瞰凡尘蝼蚁的……绝对意志。只不过画像上的眼神是帝王的威严,而昨夜那黑暗是纯粹的、非人的、亵渎的冰冷。
“是他……是他……”朱厚熜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如同梦呓般破碎、恐惧到极点的低语,手指颤抖地指向朱元璋的画像,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崩溃的惊骇,“昨……昨夜……那个……那个……在机器里……看朕的……是……是太祖……?。”
“什么?”方皇后和周围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
瞬间石化当场。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祭拜太祖?祈求驱邪?
结果……皇帝竟说昨夜在“妖器”中窥视他、差点将他置于死地的恐怖存在……是太祖皇帝朱元璋?。
这已经不是惊悚。
这是颠覆。
这是对大明国本、对朱厚熜自身存在意义、对所有人认知极限的……毁灭性打击。
“陛下。慎言啊。”徐阶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太祖皇帝英灵在上,护佑我大明江山。岂会……岂会行此……邪祟之事。陛下定是……定是惊悸未消,看错了。看错了。”
“陛下。此乃亵渎太祖。大不敬。”
严嵩也慌忙跪下,声音带着惊怒,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和……某种扭曲的兴奋。如果皇帝真的疯了……那机会……
“不。朕没看错。”
朱厚熜猛地甩开搀扶他的人,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起来,他踉跄着扑向那幅画像,几乎将脸贴了上去,死死盯着那双画出来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那深渊般的黑暗,“就是这双眼睛,这种……这种感觉,一模一样。”
极致的恐惧和认知的崩塌,彻底摧毁了朱厚熜强撑的理智。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太庙那庄严肃穆的穹顶仿佛变成了扭曲蠕动的巨大漩涡,历代祖先的画像仿佛都在用冰冷诡异的眼神注视着他。
尤其是太祖朱元璋那张脸,在他眼中,正缓缓褪去帝王的威严,浮现出那流动着痛苦面孔的无面漩涡,两点纯粹的黑暗如同深渊般凝视着他。
“呃啊——”
朱厚熜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眼翻白,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猛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陛下——”
“快传太医”
“护驾,护驾……”
太庙内瞬间乱作一团。惊呼声、哭喊声、混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方皇后扑在朱厚熜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徐阶、严嵩等人面无人色,呆若木鸡。
供奉着大明列祖列宗的庄严殿堂,此刻只剩下皇帝喷溅在冰冷金砖上的、刺目的血迹,以及那高高悬挂的、太祖朱元璋的画像——画像上的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烛光和弥漫的血腥气中,似乎……更加深邃,更加冰冷了。
朱厚熜倒在血泊中,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依旧是那两点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响:“太祖……您……您到底……?。”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在寝殿中弥漫。
朱厚熜躺在龙榻上,比之前更加虚弱,脸色是一种失血的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肩胛的灼伤被精心包扎着,但真正致命的,是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充满野望与智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迷茫和对未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太庙那颠覆认知、亵渎灵魂的冲击,远比“天枢共鸣仪”的电击更致命。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与信念,像一个破碎的琉璃盏,勉强粘合,却布满裂痕。
帝王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恐怖真相压垮的、脆弱不堪的灵魂。
殿内异常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这一次,环绕在他身边的,不再是忧心忡忡的群臣,而是仅有的四人。
方皇后坐在榻边,红肿的双眼未干,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朱厚熜的额头和脖颈,动作充满了无尽的心疼与怜惜。她的目光片刻不离朱厚熜的脸,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融化他心头的寒冰。
李时珍眉头紧锁,手指搭在朱厚熜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而紊乱的脉搏,脸色极其凝重。他不仅仅是御医,更是经历过红石谷地狱、深知那邪异恐怖的人。皇帝此刻的状态,是心脉受损,更是“神”被重创。
沈炼如同标枪般肃立在床尾阴影中,一身飞鱼服纤尘不染,但紧握绣春刀刀柄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他低垂着眼睑,掩盖着眸中翻腾的怒火与对皇帝境遇的痛心。他妹妹沈雨婷就站在他身侧一步之后。
沈雨婷这位平日里英姿飒爽的女护卫,此刻眼眶也是红的。她没有像方皇后那样靠近,只是站在稍远的位置,如同一尊沉默的玉雕。但那双紧盯着朱厚熜的杏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灼、心痛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意志。她的爱意,炽热而直接,带着江湖儿女的坦荡。
朱厚熜的目光茫然地扫过他们,最终停留在高高的、绣着金龙的帐幔顶。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面对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有的是手段;面对强大的敌人,他有钢铁洪流;但面对那超越理解、颠覆认知、甚至可能源自帝国太祖本身的……“不可名状之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力。科学?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面前,似乎也显得苍白可笑。
“陛下……”
方皇后的声音带着哽咽,打破了死寂。
她放下毛巾,双手紧紧握住朱厚熜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传递过去,“您看看臣妾……看看我们……您不能倒下啊!您是大明的天,是臣妾和雨婷她们的天!您若垮了,这天……就塌了!”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朱厚熜的手背上。
沈雨婷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榻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与决绝:“陛下!您振作起来!我愿为陛下手中利剑,斩尽一切妖魔鬼怪!管它是什么深渊邪魔,只要陛下一声令下,雨婷万死不辞,定将它捅个对穿!”
她仰起脸,目光灼灼,那份不顾一切的爱慕与忠诚,如同火焰般炽烈。
沈炼也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沈炼,以项上人头担保!阿利亚公主,绝无二心!辽东军报,字字泣血,句句属实!公主殿下正率领忠勇将士,在钢铁壁垒后浴血坚守,翘首以盼王师!”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朱厚熜迷茫的双眼:“陛下!坐守待毙,绝非良策!严守长城,只能困死关宁锦,坐视辽东基业沦丧,坐视公主殿下……力竭殉国!更会让那邪魔气焰更炽!臣请陛下,即刻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尸潮于国门之外!让那亵渎生命的邪魔,见识我大明钢铁长城的真正锋芒!”
李时珍也收回了诊脉的手,神情肃穆,声音带着医者的悲悯与战士的决绝:“陛下!臣见识过那邪异转化之速!尸潮围而不攻,转化生者,其意在蔓延!在积蓄!每一刻拖延,辽东便多一分沦陷之危,大明便多一分邪秽侵染之险!臣虽为医者,亦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臣附议沈指挥使!当以烈火焚尽邪秽!当于国门之外,将那尸潮与邪魔,彻底击溃、净化!此乃防疫之上策,亦是护国之上策!臣愿随军北上,以毕生所学,对抗邪疫,救治伤患!”
四个声音,四种情感,却汇聚成一股强大的、不容忽视的力量,如同四股暖流,狠狠冲击着朱厚熜那颗被冰封、被恐惧占据的心脏。
方皇后与沈雨婷的爱,让他感受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坠入深渊。
沈炼的担保与请战,刺破了朝堂上猜忌的迷雾,将辽东血淋淋的真相和等待救援的阿利亚,再次清晰地摆在他面前。
李时珍的剖析与支持,更是对抗那未知恐怖的专业背书,为他提供了出兵的理由和方向。
朱厚熜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紧紧握着自己手的方皇后,她眼中的泪光和担忧如此真切;
看向跪在榻前、目光灼灼如火的沈雨婷,那份不顾一切的爱与勇武如此纯粹;
看向单膝跪地、如同磐石般坚定的沈炼,他担保阿利亚的忠诚和描述关宁锦的惨烈,字字如锤,敲打着他的麻木;
最后,看向神情肃穆的李时珍,这位经历过地狱的老者,用最冷静的话语,给出了最热血的答案——于国门外击溃之!
一股微弱却顽强的暖意,混合着被压抑许久的暴怒、不甘与属于帝王的骄傲,开始在朱厚熜冰冷的胸腔中重新点燃、汇聚。
无力感?是的,面对那“不可名状”,他感到无力。
但那又如何?
他还有忠于他的勇士,他还有爱着他的女人,他还有这倾举国之力打造的钢铁洪流,他还有……与那邪魔不共戴天的仇恨。
朱厚熜的眼神深处,那两点被恐惧冻结的黑暗,开始被另一种更炽热、更疯狂的光芒所取代。
他猛地反握住了方皇后的手,力道之大,让方皇后都感到一丝疼痛。他挣扎着,在方皇后和沈雨婷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四人,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空洞,而是如同从九幽深处刮起的寒风,带着铁锈与血腥的味道:
“传……传朕旨意……”
“宣……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
“还有……高拱……”
“朕……要议……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