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的气息在寂静的寝殿中弥漫,却无法安抚朱厚熜那颗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心。
辽东的尸潮、阿利亚的告急、朝臣们冰冷的理性分析、沈炼那渺茫的潜入任务……无数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躺在宽大的龙榻上,辗转反侧,锦被下的身躯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冷汗浸湿了明黄的寝衣。
“陛下……”身旁传来方皇后轻柔而担忧的低唤。
她一直未睡,敏锐地察觉到了枕边人的煎熬。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温软的手掌轻轻覆上朱厚熜紧握的拳头,试图用体温熨平他掌心的冰冷与那细微的、因用力过度而留下的伤痕。
另一只手则拿着温热的丝帕,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可是为辽东之事忧心?龙体要紧,万望陛下珍重。”
朱厚熜没有睁眼,只是反手握住了方皇后的柔荑,那细腻的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冰寒。他低哑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
司礼监值夜的小太监在门外低声道:“启禀万岁爷、娘娘,南京‘飞燕号’快船急递,吕公公自南洋发回的密匣呈至,言明内有关于东瀛异闻之紧要补充。”
吕芳?南洋?东瀛异闻?
朱厚熜猛地睁开眼。辽东的尸潮与李时珍带回的、阿利亚证实的日本“尸人”传闻瞬间在脑海中炸开。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快。呈进来。”
方皇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动,连忙起身,为朱厚熜披上外袍
小太监低着头,捧着一个特制的、带有水渍痕迹的铜匣快步进来,恭敬地放在御案上,随即无声退下。
朱厚熜挥退欲上前帮忙的方皇后,亲手用钥匙打开铜匣上的三重锁扣。
里面是几份用油纸包裹严密的文书。他迫不及待地展开最上面一份,正是吕芳亲笔所书,详细记录了在旧港听闻的、关于日本九州岛“尸人”肆虐的恐怖传闻——海边的腐尸在月黑风高或怪雾弥漫时爬上岸,力大无穷,撕咬活人,被咬者亦迅速转化。其描述,与辽东军报中的“复活倭寇尸兵”特征高度吻合。
“果然……果然有关联。”朱厚熜的手指因愤怒和某种被证实的恐惧而微微颤抖。这绝非孤立事件。那亵渎生命的恐怖污染,早已跨海蔓延。辽东的织田信长尸军,与东瀛的“尸人”,极可能是同源。
甚至……是同一只幕后黑手在操控。
他继续翻阅,下面还有几份材料。有南洋华商关于“尸人”更加绘声绘色的口述记录;有吕芳命人根据描述绘制的、形态扭曲恐怖的“尸人”草图;甚至还有一份从某个遭遇过“尸人”袭击而幸存的日本商人处购得的、字迹潦草的“避邪符箓”拓片,上面的纹路诡异扭曲,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陛下……”方皇后看着朱厚熜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和额角暴起的青筋,担忧更甚。
朱厚熜却仿佛听不见。他死死盯着那些材料,尤其是那张“尸人”草图——青灰色的皮肤,暴突的獠牙,空洞流血的赤红眼窝……这景象与阿利亚报告中描述的尸潮,与李时珍在红石谷的遭遇,在他脑海中疯狂重叠、放大。
一个庞大、无形、跨越海陆的恐怖阴影,正张开它的触手,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勒紧他的大明帝国。
“呃啊——”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朱厚熜的心口。
那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精神被无数恐怖景象和绝望预感瞬间撕裂的剧痛。他猛地推开御案,踉跄着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
“陛下。您怎么了?”方皇后吓得花容失色,急忙上前搀扶。
“别……别管朕。”朱厚熜的声音嘶哑破碎,一把推开方皇后的手。他只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寝殿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需要空间,需要冰冷的空气。需要……逃离这无边的恐惧和无力感。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寝殿,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如同一个失魂的幽灵,在深夜空旷寂寥的宫道上狂奔。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值夜的侍卫和太监们被惊动,看到皇帝如此模样,无不骇然失色,想要上前,却被朱厚熜那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布满血丝的骇人眼神逼退。
他漫无目的地狂奔,穿过重重宫门,掠过一座座沉睡的殿宇楼阁……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西苑深处,那座被重兵把守、布满了符箓警戒的“格物天枢堂”——天机院的核心实验场。
巨大的“天枢共鸣仪”如同钢铁与水晶构筑的异教祭坛,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矗立在场地中央。它
表面的符文黯淡无光,水晶也沉寂着,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然而,朱厚熜的目光落在它上面时,却如同被磁石吸引。
辽东的尸潮……日本的尸人……深海的诡影……天机院的幻象……吕芳的密报……阿利亚的告急……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未知,在此刻如同沸腾的熔岩,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堤坝。
一个疯狂的、源自灵魂深处对“真相”的极致渴望,如同恶魔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启动它。
启动这能撕裂空间、窥视“以太”之秘的机器。看看。看看那幕后黑手到底是什么。看看那连接着辽东、东瀛、深海的恐怖源头。
“陛下。不可。”
闻讯匆匆赶来的高拱和守卫的龙卫看到朱厚熜踉跄着扑向控制台,无不魂飞魄散。
但已经晚了。
朱厚熜如同疯魔,凭借着当初观看高拱演示时强行记下的、支离破碎的操作顺序,双手在布满复杂旋钮、拉杆和刻度的控制台上胡乱地拨动、猛拉。他根本不顾及什么能量阈值、缓冲准备。
嗡——。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蒸汽尖啸瞬间炸响。整个“格物天枢堂”的地面剧烈震动。
基座上的符文如同回光返照般亮起刺目的血光。
巨大的铜线圈在没有充分预热的情况下强行过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焦糊味。
中央的共鸣水晶剧烈地颤抖起来,内部的幽蓝光晕疯狂旋转,瞬间转化为不稳定的、刺目的炽白。
“轰隆——”
比上次高拱演示时更加狂暴、更加失控的能量冲击波猛地爆发开来。
整个空间被扭曲的、非自然的强光彻底吞噬。光线不再是直线,而是如同沸腾的水流般疯狂扭曲、折射。
空气被电离,发出噼啪的爆响和浓烈的臭氧味。
地面上坚固的青石板如同水面般荡漾起涟漪。墙壁上的影子被拉扯成诡异恐怖的形状,疯狂舞动。
朱厚熜置身于这能量风暴的中心,双目圆睁,瞳孔中倒映着光怪陆离、疯狂变幻的景象:蠕动的阴影、旋转的尖叫面孔漩涡、无法理解的几何体……但这一次,在那强光与扭曲的最核心,在那疯狂旋转的共鸣水晶深处,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样式古怪、仿佛由流动阴影和星辰碎片织就的长袍的男人。他背对着朱厚熜,身形修长,似乎正专注地凝视着水晶深处更幽暗的所在。
就在朱厚熜被这超越认知的景象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时,那个男人……似乎感应到了这来自遥远时空的、鲁莽的窥视。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没有五官。
或者说,那本应是脸的位置,是一片不断流动、旋转的、由无数微小而痛苦哀嚎的扭曲面孔组成的漩涡。
漩涡的中心,是两点深邃到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黑暗。那两点黑暗,如同跨越了无尽时空的冰冷眼眸,瞬间锁定了朱厚熜。
“呃——”
朱厚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仿佛灵魂被瞬间冻结、撕裂、然后投入了永恒的冰狱。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滋啦——
失控的能量电弧如同狂暴的银蛇,从过载的线圈和水晶裂纹中迸射而出。其中一道粗大的电弧,不偏不倚,狠狠劈在了距离控制台最近的朱厚熜身上。
刺目的电光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陛下——”
高拱和龙卫们发出绝望的嘶吼。
强光骤然熄灭,失控的机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彻底沉寂下去。
整个“格物天枢堂”陷入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只有刺鼻的臭氧和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
地上,朱厚熜的身体如同破败的玩偶般瘫倒,一动不动。
龙袍的肩部被撕裂,露出焦黑的皮肉,冒着缕缕青烟。他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只有嘴角一缕暗红的血迹,无声地蜿蜒而下。
“快!传太医!封锁消息!”高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颤抖,扑到朱厚熜身边。
他颤抖的手指探向皇帝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方皇后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看到这一幕,眼前一黑,软软地晕厥过去。
深夜的紫禁城,因帝王的倒下,瞬间陷入了比辽东尸潮围城更加深重、更加绝望的恐慌与死寂之中。
而那台沉寂的“天枢共鸣仪”上,巨大的共鸣水晶表面,一道新生的、深不见底的裂纹中,一丝微弱的、令人作呕的暗绿色光芒,如同邪恶的眼睛,悄然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