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京城笼罩在深冬的肃杀之中。
寒风卷起枯枝败叶,拍打着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暖阁内,龙涎香的氤氲也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巨大的辽东地图铺展在御案上,关宁锦防线被朱笔重重圈出,旁边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字字泣血的军报副本。
朱厚熜背对着群臣,负手立于窗前。他高大的身影在窗棂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中,显得异常孤寂。
手中紧紧攥着阿利亚那份亲笔书写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纸上的字迹依旧带着她特有的刚劲,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告急,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心。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
阿利亚的勇武与骄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真正无法抵挡的地步,她绝不会用“告急”二字。
辽东钢铁厂,那是帝国工业的心脏。
关宁锦防线,那是他“钢铁长城”计划在北方的基石。
而阿利亚……那个如同草原烈火般炽热、为他燃烧着忠诚与力量的女人……
“诸位爱卿,”朱厚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寒冰般扫过肃立在御案前的几位重臣——严嵩、严世蕃、徐阶、高拱、张居正,“辽东急报,你们都看过了。说说吧,如何应对?”
短暂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陛下。”严嵩率先开口,声音依旧带着老狐狸特有的圆滑,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此报……蹊跷之处甚多。瓦剌公主阿利亚,虽为陛下妃嫔,主持辽东工务,然其终究是瓦剌血脉。瓦剌新附,其心难测。关宁锦防线,乃我大明北疆门户,重兵把守,固若金汤。区区‘尸潮’?倭寇残尸复生?织田信长亡灵统帅?此等怪力乱神之说,闻所未闻,荒谬至极。”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老臣以为,此乃阿利亚与瓦剌部族合谋,假传军情,夸大其词。其目的,便是诱使我京师主力北上救援。一旦陛下精锐尽出,京城空虚,瓦剌便可趁机南下,或与鞑靼残部呼应,或直捣黄龙。此乃‘调虎离山’、‘围点打援’之毒计。陛下万不可中计。当严令边关谨守长城,不得妄动。同时,速派锦衣卫秘查辽东虚实,若阿利亚果有异心……当以雷霆手段除之,以绝后患。”
严世蕃在一旁微微颔首,目光闪烁,显然赞同其父之言。
严嵩话音未落,徐阶便立刻反驳,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严阁老此言,未免过于臆测。阿利亚公主自归附以来,主持辽东钢铁厂,兢兢业业,功勋卓著。其心向大明,陛下明鉴。然,徐某亦以为,此刻不宜派大军北上救援。”
朱厚熜的目光转向徐阶,带着询问。
徐阶上前一步,指着地图上的关宁锦位置:“陛下请看。军报言明,尸潮围而不攻。此乃关键。若真如阿利亚公主所言,尸潮悍不畏死,数量无穷,且有转化生者之能,以其围城之规模,为何不趁我军立足未稳、惊魂未定之时,全力猛攻?反而顿兵城下,按兵不动?此等行径,绝非无智死物可为。”
高拱立刻接口,他眼中闪烁着科学家的理性光芒,但也带着深深的忧虑:“徐阁老所言极是。此‘围而不攻’,其意昭然若揭。就是要引我大明主力出关。一旦陛下亲率大军或遣重兵北上,千里迢迢奔赴辽东,人困马乏,粮草转运艰难。而敌军以逸待劳,更可利用辽东复杂地形,甚至……那诡异的转化之能,在途中设伏,吞噬我生力军。此乃标准的‘围点打援’之策。其目标,非在关宁锦一城一池,而在于我大明北上的有生力量。意图在野战中,重创乃至全歼我主力。此计,何其歹毒。”
张居正也肃然道:“陛下。辽东苦寒,路途遥远。大军调动,耗费钱粮无数,更需时间。关宁锦被围,消息传递已耗费时日,待我大军集结开拔,抵达辽东,恐已是月余之后。届时,关宁锦是否尚存?阿利亚公主是否安在?皆是未知之数。而大军一旦离京,京城防务空虚,若此时南方再生变故,或瓦剌真如严阁老所言有异心,则京师危矣。社稷危矣。此乃以江山社稷为赌注,行险一搏,代价太大,胜算渺茫。”
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这四位在朝堂上向来明争暗斗、意见相左的重臣,此刻竟罕见地达成了一致——反对派兵救援。主张严守长城,探明虚实。区别只在于,严嵩父子将其归咎于瓦剌的阴谋,而徐阶、高拱、张居正则基于战场态势的理性分析,认定是敌人(设下的围点打援陷阱。
朱厚熜沉默了。
他缓缓踱步到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重臣们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根根刺向他心中那因阿利亚告急而燃起的焦灼火焰。
严嵩的猜忌,虽显刻薄,但在权力场中,并非全无道理。
徐阶等人基于战场态势的判断,更是冷静得近乎冷酷,却直指要害——围而不攻,就是最大的疑点。
派大军北上?确实风险巨大。千里驰援,疲师远征,面对的是未知的、诡异的敌人,极有可能一头撞入精心布置的陷阱,导致帝国主力损失惨重,甚至动摇国本。更别提京城空虚可能带来的连锁危机。
但是……不救?
阿利亚浴血奋战、孤立无援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关宁锦防线一旦有失,辽东钢铁厂落入敌手,对蒸蒸日上的大明工业体系将是毁灭性打击。温水煮青蛙,大明的沦陷将只是时间问题。
让阿利亚……那个骄傲如鹰、炽热如火的女人,在绝望中凋零?他……于心何忍?帝王之心,难道就真的能冰冷到如此地步?
两股力量在他胸中激烈地撕扯着。
一边是帝王的理性、社稷的安危、重臣们几乎一致的谏言;另一边是辽东基业的存亡、阿利亚的生死、以及一种被亵渎生命法则所激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怒。
他拿起御案上那份军报,目光再次落在阿利亚那熟悉的字迹上。指尖因用力,几乎要将纸张捏碎。指节上,一枚扳指深深嵌入皮肉,带来细微的刺痛。
“严守长城……探明虚实……”朱厚熜低声重复着群臣的核心意见,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凝重、或担忧、或深藏算计的脸。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侍立在角落阴影中的沈炼身上。
沈炼立刻感受到了帝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
他单膝跪地,无声地等待着命令。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那胸中的滔天巨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他眼中的挣扎与痛苦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传旨。”朱厚熜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一、北疆各镇,自即日起,进入最高戒备。严守长城各口。无朕亲笔手谕,一兵一卒不得出关。违令者,斩。”
“二、宣大、蓟辽总督,加派精骑斥候,不惜一切代价,抵近关宁锦外围,探明敌情。朕要确切的尸潮规模、动向、那‘织田信长’的虚实。每半日一报。不得有误。”
“三、命辽东都司及关宁锦沿线所有堡垒、兵站、工坊,固守待援。依托棱堡工事,火器优势,务必坚守。同时,严格隔离。绝不允许任何可疑伤者进入核心区域。若发现转化迹象……格杀勿论。”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的寒意。
“四、命天机院高拱、朝天观主持。放下手头一切次要研究。集中所有力量,分析辽东传回的任何关于尸潮、关于织田信长、关于其转化机制的情报。朕要对付它们的办法。要能烧穿钢铁、焚尽邪秽的烈焰。要能守护心智、隔绝污染的屏障。要快。。”
“五、沈炼。”
“臣在。”沈炼的声音如同金铁。
“挑选你手下最精锐、最机敏、最悍不畏死的缇骑。精通潜行、侦查、爆破、格斗。携带最精良的装备、最高效的联络工具(信鸽、简易信号弹)、以及……天机院和朝天观能提供的、所有针对‘邪异’的试验性武器和护符。”
朱厚熜的目光死死盯着沈炼,“朕给你一道密旨。绕过所有衙门,秘密潜入辽东。不惜一切代价,接近关宁锦。给朕亲眼看到。看到那尸潮。看到那个‘织田信长’。更要……确认阿利亚的安危。若有机会……把她给朕带出来。”
沈炼心头剧震。这是九死一生,不,几乎是十死无生的任务。但他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叩首:“臣沈炼,领旨。万死不辞。”
朱厚熜挥了挥手,示意沈炼立刻去准备。他再次看向御案上的地图,目光紧紧锁在关宁锦的位置。理智告诉他,严守长城、探明虚实是正确的。
但帝王的骄傲、男人的责任、以及对阿利亚那份难以言喻的情愫,让他无法坐视她独自在炼狱中挣扎。
他选择了看似最稳妥的“严守”与“探查”,却在最黑暗的角落,埋下了一支最尖锐的、带着帝王私心与最后希望的匕首——沈炼和他的死士小队。
“阿利亚……”朱厚熜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给朕撑住。等朕……看清楚这地狱的真相。”
他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闭上眼睛。左手紧握着阿利亚的军报,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浮雕。
指缝间,一丝殷红的血迹悄然渗出——是刚才用力过度,指甲刺破了掌心。那微弱的刺痛,如同他此刻内心的写照,在冰冷的帝王权柄下,隐藏着无人知晓的煎熬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