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燕子矶的滚滚浓烟,遮蔽了半片江天。巨大的船坞中,钢铁的骨架在蒸汽锻锤的轰鸣声中逐渐覆上厚重的柚木板。
一根根粗若古树的烟囱被吊装至龙骨之上,如同为沉睡的钢铁巨兽插上了吞吐风云的喉舌。天机院的工匠与学徒们在日夜不息的汽灯照耀下,将黝黑锃亮的炮管推入旋转炮塔,把成箱刻着“嘉靖廿式”铭文的后装线膛枪械搬入船舱。
皇帝朱厚熜,身着玄色织金常服,外罩一件便于行动的轻便鳞甲,独立于旗舰“定远”号的舰桥之上。
他早已不是深居西苑炼丹求道的帝王,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属于近乎冷酷的理智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手指划过粗糙的海图,指尖停留在那片被标注为“象鸣坡”的猩红海岸。
“俞将军的血,不能白流。朕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侍立身后的戚继光——被紧急调来统领新军陆战队——及一众将官感到彻骨的寒意与磅礴的压力。
“传旨!舰队即刻拔锚,目标——暹罗湾!”
铁甲洪流,撕裂海疆
汽笛长鸣,撕裂了长江的晨雾。庞大的舰队驶离龙江船厂,如同一群挣脱了时代枷锁的钢铁巨兽。
旗舰“定远”。铁肋木壳,双联装蒸汽明轮驱动,舰首舰尾各一座可旋转的封闭式炮塔,内置两门天机院最新铸造的后膛线膛炮“雷火车轮炮”,射程与精度远超时代。侧舷密布短炮,用于近战横扫。
“镇海”、“靖海”、“伏波”号:。稍小一级的蒸汽护卫舰,单炮塔,侧重航速与火力支援。
数十艘运输舰。搭载着五千名装备“嘉靖廿式”后装线膛步枪、手摇加特林式“迅雷铳”的新式陆军,以及海量的弹药、药品、粮食。
黑烟滚滚,明轮翻搅着碧蓝的海水,留下长长的白色航迹。
这支超越时代数百年的舰队,以远超风帆战舰的稳定航速,劈波斩浪,直扑战云密布的东南亚。
沿途偶遇的渔船、商船,无不惊恐地避让,渔民们跪伏在甲板上,以为见到了传说中的“墨家机关城”或“共工触怒天柱”的异象。
黎明前的黑暗,沉重得如同浸透了血。
象鸣坡残破的山顶上,最后两千余名明军残兵背靠悬崖,用折断的长矛、崩口的刀刃、甚至滚石和焦黑的木梁,构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环形防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焦糊和伤口腐烂的恶臭。
伤兵的呻吟早已嘶哑,疲惫到极致的士兵们靠着冰冷的岩石,眼神空洞地望着山下——那里,是无边无际的火把海洋,是如同地狱低吼般的战象嘶鸣,是死亡降临前最后的沉寂。
俞大猷拄着那柄布满裂痕的宝刀,挺立在防线最前沿的巨石上。剧毒已深入骨髓,半边身体麻痹,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旋转。
他强行用布条将受伤的手臂与刀柄死死捆在一起,乌青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迸发着最后的光热。
“弟兄们……”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呼啸的海风,
“身后是海,身前是贼!今日,唯死战耳!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黄泉路上,我俞大猷,为尔等开路!大明——!”
“万岁!!!”残存的将士爆发出最后的、带着血腥味的怒吼。
这吼声微弱,却凝聚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总攻。
地狱之门洞开!
咚!咚!咚!咚!
低沉而震撼心魄的战鼓声,如同敲响了丧钟,从泰王军阵深处隆隆响起!
“呜昂——!!!”
数十头披挂着厚重铁甲的战象,在驭手疯狂的鞭打和号角刺激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
巨大的象足践踏大地,整个山坡仿佛都在颤抖。象背上箭楼里的弓箭手,将点燃的火箭如同火雨般倾泻向明军阵地。
紧随其后,是密密麻麻的藤甲步兵方阵,长矛如林,盾牌相连,如同移动的钢铁刺猬,踏着鼓点,沉默而坚定地向上推进。
北麓陡峭的岩壁上,杨烈的播州苗兵如同幽灵般攀援而上,淬毒的吹箭和弩矢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幽蓝。
“稳住!火铳手,目标象眼!放!”俞大猷嘶声力竭。
稀稀落落的燧发枪声响起。几头冲在最前的战象被射中眼睛或脆弱的口鼻,发出痛苦的哀鸣,狂暴地甩动长鼻,甚至撞倒身边的友军。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
更多的巨象顶着弹雨,如同失控的山峦,狠狠撞入明军仓促构筑的拒马和石垒。
轰隆!咔嚓!
木屑纷飞,石块崩裂。
拒马瞬间被踏平,最前排的明军士兵来不及躲避,在凄厉的惨嚎中被巨大的象足踩成肉泥,或被横扫的长鼻抽得筋断骨折,飞出悬崖。
阵线瞬间被撕开数道巨大的缺口!
“堵住缺口!长矛手,上!”俞大猷目眦欲裂,挥刀冲向最近的一头战象。
“保护大帅!”亲兵队长咆哮着,带着最后的几十名悍卒,挺着长矛紧随其后。
长矛刺在厚厚的象铠上,火星四溅,难以深入。
战象吃痛,巨大的头颅猛地一甩,将数名士兵连人带矛撞飞。
俞大猷身如鬼魅,避开象鼻的横扫,一个翻滚贴近象腹,雁翎刀灌注全身残存之力,狠狠捅向相对脆弱的象腹连接处。
“嗷——!”巨象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
滚烫的象血如同瀑布般喷涌而出,淋了俞大猷满头满脸。他死死抓住刀柄,身体被濒死巨象的挣扎带得踉跄翻滚。
亲兵队长趁机带人猛刺象眼和驭手。
这头巨象轰然倒地,压死了数名敌兵,暂时堵住了一个缺口。
但俞大猷也被巨大的冲击力震飞,重重摔在一块岩石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黑血,剧毒在剧烈的战斗中加速蔓延,视野彻底模糊,半边身体完全失去知觉。
象兵的冲锋虽然付出了代价,但彻底搅乱了明军的阵型,为后续的步兵打开了通道。
“杀!杀光明狗!”
南洋叛军的藤甲步兵如同潮水般涌过巨象的尸体和混乱的缺口,与明军残兵绞杀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是一场最原始、最残酷的贴身肉搏!早已筋疲力尽、装备残破的明军,在绝对的数量和生力军面前,如同风中残烛,被迅速吞噬,防线一段接一段地崩溃。
士兵们背靠着背,呐喊着倒下;伤兵挣扎着扑向敌人,用牙齿撕咬;断臂的旗手,用残肢死死抱住军旗的旗杆,直至被乱刀分尸。
北麓,杨烈的苗兵也突破了最后的岩壁防线,毒箭和吹箭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夺走明军士兵的生命。他们如同鬼魅般在乱军中穿梭,专攻下盘和侧翼,将混乱推向极致。
“大帅!顶不住了!弟兄们……快打光了!”亲兵队长浑身浴血,左臂无力地垂着,踉跄地冲到俞大猷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俞大猷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再次跌倒。他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是不断倒下的熟悉面孔,是如狼似虎扑上来的敌军,是那面在血雨腥风中依旧倔强飘扬、却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俞”字大纛。
环顾四周,还能站立的明军,已不足三百,被压缩在悬崖边不足百丈的绝地上。
山穷水尽,油尽灯枯。
将军百战死。
“哈哈哈……咳咳……”俞大猷突然发出一阵嘶哑而悲怆的大笑,混合着咳出的黑血,显得格外凄厉。
他用那柄捆在手上的御赐宝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毒血浸透的征袍,在腥风中猎猎作响。
“怕死吗?”他声音微弱,却异常平静。
“怕个鸟!跟着大帅,杀够本了!”亲兵队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
“好!”俞大猷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如同回光返照,“结阵!锋矢!目标——山下泰王金帐!随我——凿穿敌阵!斩将夺旗!”
这已不是突围,而是赴死。
残存的三百勇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他们以俞大猷为箭头,亲兵队长为左翼,仅存的一名千户为右翼,组成了一个微小却无比决绝的锋矢阵,无视两侧和身后扑来的敌军,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一柄淬毒的匕首,朝着山下泰王那华丽的金顶象辇,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拦住他们!杀了俞大猷!”泰王在象辇上又惊又怒,他认出了那个在乱军中如同魔神般推进的身影!
无数敌军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阻挡这柄决死的尖刀。
刀断了,就用拳头,用牙齿,用身体去撞。
俞大猷完全依靠本能和最后一丝意志挥刀,每一次挥砍都带走一条或数条生命,但他身上的伤口也在飞速增加。
一支毒箭深深扎入他的大腿。
一柄长矛刺穿了他的肋下,他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向前、向前。
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锋矢阵在疯狂的阻截下不断缩小,如同被蚕食的蜡烛。亲兵队长为了保护俞大猷侧翼,被数柄长矛同时刺穿胸膛,右翼的千户力竭被乱刃分尸。
当俞大猷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终于冲破层层阻拦,距离泰王金帐不足五十步时,他身边,只剩下最后七名亲兵。
而前方,是泰王最精锐的象兵卫队和重甲步兵组成的最后一道铁壁。
俞大猷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他望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泰王,望着周围如同潮水般再次合围上来的敌军,望着身边仅存的、人人带伤却眼神决绝的亲兵。
他知道,路,已到尽头。
他猛地扯下早已破烂的帅袍,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浸透的内衬。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那柄陪伴他征战四方、此刻也已布满豁口、几乎折断的宝刀,高高举起,指向苍穹。
阳光刺破云层,照射在染血的刀锋上,反射出刺眼而悲壮的光芒!
“吾乃大明俞大猷!谁敢——取我项上人头?!”
声若雷霆,气冲霄汉。
竟让汹涌扑上的敌军,为之一滞。
众人逡巡不敢上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俞大猷即将迎来生命最后一刻的瞬间——
呜——!!!!!!!
一声撕裂天地、从未听闻过的、如同洪荒巨兽咆哮般的恐怖汽笛声,陡然从海的方向炸响!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喊杀、哀嚎与战鼓!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号角,宣告着天罚的降临。
所有正在冲锋、围堵的联军士兵,包括惊恐的泰王、阴鸷的杨烈,以及那高高举起战刀准备给予俞大猷最后一击的敌将,都不由自主地、骇然欲绝地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海天相接之处。
海平面上,一支从未见过的恐怖舰队,正喷吐着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以排山倒海之势,破浪而来!钢铁的舰身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冰冷、死亡的光泽。
巨大的烟囱如同魔龙的吐息,那刺耳的汽笛,仿佛是地狱的号角!
“那……那是什么怪物?!”泰王站在华丽的象辇上,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金杯“当啷”落地。
“妖船!是皇帝的妖法!”杨烈也骇然失色,攀爬的苗兵动作都为之一滞。
“定远”舰桥。
朱厚熜面无表情地放下望远镜,声音冷冽如冰:“目标,敌军象兵集群与步兵方阵。主炮,高爆开花弹。侧舷卡隆炮,葡萄弹准备。陆战队,换装‘迅雷铳’,登陆后建立滩头阵地,接应俞将军!”
“遵旨!”旗语兵疯狂挥动信号旗,传令官嘶声呐喊。
天罚降临!
“定远”号巨大的前主炮塔开始缓缓转动,粗长的炮管在液压机构的驱动下,稳稳地指向了海岸上最密集的泰王军阵。
“方位锁定!”
“高爆弹装填完毕!”
“开火!!!”
轰——隆——!!!!
一声远超所有已知火炮的、撼动灵魂的巨响爆发!炮口喷出长达数十米的橘红色火焰和浓烟!
一枚拖着尖啸的炮弹划破长空,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狠狠砸入泰王引以为傲的象兵集群中央!
轰!!!!
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刺目的火光伴随着浓烟和泥土冲天而起,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呈环形扩散。
处于爆炸核心的数头披甲战象连同背上的箭楼、驭手、士兵,瞬间被撕成碎片。
钢铁铠甲如同纸片般扭曲破碎!巨大的象尸混合着残肢断臂被抛向空中。
方圆数十丈内,未被直接命中的战象也被冲击波震得内脏破裂,七窍流血,哀嚎着倒地翻滚,将周围的步兵踩踏成肉泥!
仅仅一炮!
泰王最精锐、最恐怖的象兵集群,就如同被天神巨锤狠狠砸中,瞬间崩溃!
“开火!自由射击!扫清滩头!”朱厚熜的命令没有丝毫停顿。
“镇海”、“靖海”、“伏波”号的主炮也相继怒吼。
更多的炮弹如同陨石般砸向海岸线上密集的联军步兵方阵和后续梯队。
每一次爆炸,都带走一片生命,留下巨大的焦黑弹坑和地狱般的景象。
与此同时,侧舷的卡隆炮喷射出致命的葡萄弹(大量小铁球),如同钢铁风暴,横扫试图靠近海岸的船只和滩头散兵,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运输舰在强大炮火的掩护下,迅速抵近相对平缓的海滩放下舢板。
装备着“嘉靖廿式”步枪和“迅雷铳”的新军陆战队,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上滩头。
“迅雷铳!目标,前方敌军!开火!”戚继光身先士卒,厉声下令。
哒哒哒哒哒——!!!
数架手摇式加特林机枪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密集的铅弹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金属风暴。
刚刚从炮击震撼中回过神、试图冲向滩头阻拦的泰缅联军步兵,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藤甲在高速铅弹面前如同薄纸,盾牌被轻易洞穿。
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火力打击的南洋叛,瞬间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与崩溃。
绝境逢生
象鸣坡山顶。
俞大猷和南洋叛军,被山下地狱般的景象和那从未听过的恐怖炮火声彻底震撼了。看着那喷吐火焰与死亡的钢铁巨舰,看着滩头那如同神兵天降、手持喷火妖器横扫敌军的新军,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劫后余生的激动,冲垮了所有的绝望。
“是……是陛下!是陛下的天兵!”
残存的民兵指着旗舰上猎猎飘扬的明黄龙旗,涕泪横流地嘶喊。
“万岁!万岁!万岁!”山顶爆发出震耳欲聋、泣血般的欢呼,早已枯竭的力量仿佛重新注入身体。
俞大猷望着海面上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定远”舰,望着舰桥上那个模糊却无比伟岸的玄甲身影,剧毒带来的冰冷似乎都被一股暖流驱散。
他手中的御赐宝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朝着舰队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深深拜伏下去,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却无比洪亮:“臣!俞大猷!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海风呼啸,吹散了硝烟。钢铁舰队喷吐的浓烟,在象鸣坡的上空,勾勒出一幅属于新时代的、充满力量与毁灭的画卷。
朱厚熜站在舰桥,俯视着下方崩溃的敌军、欢呼的将士、以及那片即将成为大明新粮仓的丰饶土地,眼神锐利如刀。
泰王和杨烈的围剿,在超越时代的工业力量面前,已然成了一个即将被碾碎的、微不足道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