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空旷的殿前广场,吹动檐角的铜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旧吴王府的蒸汽机模型依旧轰鸣,但今日殿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
龙椅之上的朱厚熜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俞大猷接连数封八百里加急,字字泣血,早已预示了南洋局势的崩坏,但那终究是前线将领的一面之词。
他在等,等一个能穿透层层迷雾、带来最真实、最残酷图景的人。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一个身影踉跄而入。
南京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
来人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原本清俊的脸庞上布满了污垢、血痂和风吹日晒的裂痕,一条手臂用破布草草吊在胸前,露出的皮肤上可见狰狞的鞭痕和溃烂的伤口。
他赤着双脚,冻得青紫,每一步都在光洁的金砖上留下一个暗红的血脚印。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却依旧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精光,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悲怆。
张居正。
那个被俞大猷倚为臂膀、派往南洋历练的年轻俊杰。
“臣……臣张居正……叩见……陛下!”
张居正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破败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
他艰难地想要跪下行礼,身体却摇晃着几乎栽倒。
“免礼!赐座!快!”
朱厚熜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从未见过张居正如此模样,这个年轻人的狼狈与坚韧,本身就是一份最残酷的战报。
太监慌忙搬来锦墩,张居正几乎是瘫软下去。
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要将肺腑中的血腥气都咳出来。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风暴。
朱厚熜走下丹陛,亲自将一碗参汤递给张居正,声音低沉而急迫:“叔大(张居正字),慢慢说。南洋……究竟如何了?俞将军何在?朕的将士们……何在?!”
张居正接过碗,手抖得厉害,参汤洒出大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滚滚而下,声音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痛楚:
“陛下!南洋……已成炼狱!”
他的叙述,如同带着血锈的尖刀,一刀刀剖开了南洋惨剧的真相:
“十二万滞留民兵及家眷……十不存一!”
张居正的声音带着哭腔,“非死于战场刀兵,乃死于……屠戮!暴民以血月为号,一夜之间,烽烟遍地!村庄化为火海,市集成为坟场!妇孺老弱,尽遭毒手!湄南河……被血染红数月不退!”
“俞帅竭尽全力,然叛军化整为零,全民皆兵!雨林、山壑、村落,处处皆敌!我军如陷泥沼,耳目尽失!补给断绝,瘟疫横行!士兵……非战死,即饿死、病死!”
他描述了俞大猷收缩防线、困守孤城的惨状,以及军中弥漫的绝望。
“南洋开发总行之商栈货仓,尽数被焚掠!皇商……或被乱刃分尸,或葬身火海!数月经营,毁于一旦!”
“俞帅……俞帅为掩护残部,亲率亲兵断后,血战于滨海石梁!刀卷刃,甲尽赤!手刃叛贼……不计其数!”
张居正眼中爆发出崇敬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悲恸淹没,“然……然播州杨烈叛军先锋突至,与南洋叛军合流,东西夹击!”
“我军……彻底崩溃!俞帅……俞帅与数千残部,被围困于……滨海孤山!三面环海,唯一退路……尸山阻隔!叛军数万,环伺山下……虎视眈眈!”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俞大猷被困的绝地之名。
“臣……臣奉俞帅最后军令,携……携绝密奏报及南洋舆图,拼死突围!”
他解开破烂的衣襟,从贴身最里层,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被血渍浸透的文卷,颤抖着高举过头顶。
“俞帅亲兵三十六骑护我……沿途遭遇截杀……雨林陷阱、叛军追兵、毒虫瘴气……三十六骑……尽数殉国!”
而后,他逐一描述了九死一生的逃亡。
如何在尸体堆中装死躲过搜查,如何在雨林中茹毛饮血、与毒蛇猛兽为伍,如何伪装成麻风病人混入难民船,
甚至在最后渡海时遭遇风暴,抱着木板漂流数日,被渔民所救时,已奄奄一息。他指着身上的伤痕,每一道都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最后,他苦笑道:“为保此奏报不失,臣将其藏于……藏于鱼腹之中,方躲过叛军细作盘查……”
“陛下!”
张居正最后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臣张居正,九死一生,不负使命,将此血染奏报……呈于御前!南洋……危矣!俞帅……危矣!十万忠魂……死不瞑目啊!”
张居正的话音刚落,整个奉天殿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惊雷!
“十……十万忠魂?!”
“播州杨烈也反了?!还与南洋叛贼勾结?!”
“俞帅……俞帅被围困孤山?!”
“商行……全完了?!”
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炸开。
原本肃穆的朝堂,变成了沸腾的油锅!
南京户部尚书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地,被同僚扶住,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南洋粮道……国库……”
南京兵部尚书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俞大猷的困境和杨烈的叛乱,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许多官员面无人色,交头接耳,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俞大猷,帝国南天一柱,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南洋惨败的损失之巨,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更可怕的是西南叛乱这把火烧到了家门口!
严世蕃肥胖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眼珠急转。他猛地出列,声音尖利,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慌乱和谄媚:
“陛下!臣早就说过!南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俞大猷空负盛名,却丧师辱国,致令十万将士埋骨异乡!更纵容商行盘剥,激起民变,终酿此滔天大祸!其罪……当诛!当务之急,应速调京营及九边精锐,南下先平播州杨烈!至于俞大猷……”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冷酷,“困守孤山,已是弃子!为免其被俘辱国,应……令其自裁!以全名节!”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虽有人暗自认同,但更多人为严世蕃的冷酷无情感到齿冷。
“严世蕃!尔住口!”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喝炸响!海瑞须发戟张,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大步出列,直指严世蕃鼻尖。
“俞帅浴血奋战,保我残军,独抗群虏于孤山!此乃忠勇无双!何罪之有?!南洋惨祸,根源何在?!”
海瑞的目光如同利剑,扫过严世蕃,更扫向丹陛之上的皇帝,“根源在于尔等贪婪无度!在于那竭泽而渔的殖民之策!在于那视藩民如草芥的暴行!在于那引狼入室、逼反播州的苛政!是朝廷的失策,是商行的盘剥,才将俞帅和十万将士推入火坑!尔不思己过,反诬忠良,其心可诛!”
“海瑞!尔血口喷人!妄议朝政!诽谤圣听!”严世蕃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反驳。
“够了!!!”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压过了所有的争吵!声音来自丹陛之上。
只见朱厚熜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异样的潮红,他身体微微摇晃,一手死死抓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张居正描述的炼狱图景——被屠戮的妇孺、血染的河流、堆积如山的明民尸体、浴血奋战最终被围困孤山的俞大猷……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呕心沥血打造的帝国蓝图,他寄予厚望的南洋粮仓,他倚为干城的国之柱石……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更伴随着数十万条人命的血债!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朱厚熜口中喷出。
如同凄厉的梅花,溅落在身前御案那卷被张居正鲜血浸透的奏报上,也溅落在他明黄的龙袍之上。
“陛下!!!”
满朝文武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地跪倒一片。
张居正挣扎着想站起,却又无力地跌坐回去,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痛惜。
朱厚熜的身体晃了晃,在黄锦的惊呼搀扶下才没有倒下。
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中充满了暴戾、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死死盯着那卷染着双份鲜血的奏报,声音嘶哑,如同地狱传来的寒风:
“传……传朕旨意……”
“命……五军都督府……即刻点兵!”
“调……天庭龙卫!宣府精兵!天机院工程师!”
“驰援……驰援俞大猷!生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给朕……荡平南洋!寸草不留!!!”
“至于播州杨烈……”
朱厚熜眼中杀机爆射,“朕……要亲征!朕要将他……挫骨扬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血腥的杀意和无边的愤怒,却也透着一丝色厉内荏的虚弱。
帝国的根基,在他呕出的这口鲜血和这疯狂的旨意中,已然开始剧烈地摇晃。
殿外,寒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如同帝国飘零的命运。
史官在角落,颤抖着记录下这注定载入史册的一刻:“帝闻南洋丧师十万,俞帅被困,播州复叛,震怒呕血于朝堂,诏发天下兵,欲行屠戮。”
一滴墨,重重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不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