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湄南河下游,一片由大明“南洋开发总行”控制的大型胡椒种植园边缘,民兵张老憨的木屋。
天将破晓,薄雾弥漫。
张老憨哼着江南小调,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巡查。他因为勤恳且“亲近天朝”,被商行提拔为一个小工头,负责监督几十个本地雇工。他觉得自己终于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扎下了根,甚至攒了点钱,准备年底回老家接妻儿过来。
雾气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阿乃曾是这片土地的小自耕农,土地被商行“协议”兼并,实为半强制低价收购。他只能沦为雇工。
张老憨曾“好心”劝他接受现实,说给商行干活比种自己那点薄田强多了。
“阿乃,这么早?”张老憨用生硬的泰语招呼。
阿乃没有回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张老憨腰间挂着的、象征工头身份的铜牌。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怨毒:“工头?天朝的工头!你们抢走了我的地!我阿爸阿妈埋骨的地方!现在还要我给你们当牛做马!”
他嘶吼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锋利的砍刀。
张老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惊恐地后退:“阿乃!你疯了?有话好说!商行给工钱的!”
“工钱?够买回我的地吗?够买回我家的尊严吗?”阿乃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扑了上来。
刀光闪过,张老憨的惨叫声划破黎明的寂静,惊飞了林中的鸟雀。鲜血染红了沾满露水的胡椒藤。
阿乃看着倒在血泊中抽搐的张老憨,丢下刀,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哭,是对失去土地的绝望,也是对复仇后空虚的宣泄。
雾气吞噬了这一切,只剩下浓郁的血腥味混在胡椒的辛香里。
真腊(柬埔寨)东北部一个靠近明占区的村庄,村中空地正举行一场特殊的婚礼。
正午,阳光炽热。
简陋但热闹的婚礼正在进行。
李二牛穿着半新不旧的明式短褂,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局促。新娘索玛穿着真腊传统嫁衣,美丽却带着一丝不安。
她的父亲,一个沉默的老农,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
几个李二牛的民兵兄弟作为傧相,大声起哄,试图炒热气氛,但他们的汉话和粗犷的举止在本地村民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婚礼进行到新人向长辈敬酒环节。李二牛恭敬地跪地,用刚学的蹩脚高棉语向索玛父亲敬酒。
索玛父亲没有接,用本地话冷冷地说:“我的女儿,本该嫁给村里的波万(小伙子)。是你,用你们天朝带来的新奇玩意儿和许诺的好日子,迷惑了她!”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村民们窃窃私语,眼神复杂,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不满和敌视。索玛眼中含泪,紧紧抓住李二牛的手。
李二牛的一个兄弟王麻子喝得有点多,见状不满地嚷道:“老头!二牛兄弟是真心待索玛!跟着我们大明人,不比跟着你们种一辈子穷地强?索玛以后就是汉家媳妇了,是福气!”
他这话本意为李二牛出头,却用了居高临下的口吻,瞬间点燃了村民的怒火。
“汉家媳妇?她是我们真腊的女儿!”
“你们抢走了最好的姑娘!”
“滚回你们大明去!”
混乱中,不知谁先砸了一个陶罐。
索玛的父亲猛地站起,抄起手边的砍柴刀,不是冲向王麻子,而是双眼赤红地扑向了自己的女儿索玛:“我宁愿杀了你,也不让你玷污了家族的血脉,去做明寇的女人!”
“不——!”李二牛目眦欲裂,扑过去挡在索玛身前。
刀光落下,深深砍入李二牛的肩胛骨,鲜血喷溅在索玛洁白的嫁衣上。
场面彻底失控。
愤怒的村民和惊怒的民兵扭打在一起。婚礼变成了血腥的斗殴场。
最终,李二牛重伤昏迷,王麻子等几个民兵也挂了彩,在村民的石头和棍棒驱赶下,狼狈地抬着李二牛逃离了村庄。
索玛被父亲强行拖走,她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喜棚倒塌,破碎的酒杯和染血的喜糖散落一地,象征着两个族群之间脆弱融合的彻底破裂。
安南(越南)沿海一个被明商控制的重要港口市集,鱼龙混杂。
傍晚,市集收摊时分,人流渐稀。
陈阿水正费力地收拢摊位上的货物——一些从明商大船批发的廉价铁器、针线、粗布。
他退役后娶了个本地寡妇,开了这个小铺子,日子清苦但安稳。
他努力融入,学安南话,对顾客总是赔着笑脸。
几个皮肤黝黑、穿着破旧渔民衣服的汉子围了过来,看似要买东西。
“老板,这渔网钩怎么卖?”为首一人用流利的安南话问,眼神却锐利如鹰。
陈阿水热情地用生硬的安南话回答,低头去拿货。
就在这一瞬间!问话那人眼中寒光一闪,闪电般从怀里掏出一根浸了油的坚韧麻绳,猛地从后面套住陈阿水的脖子!
另外两人迅速扑上,死死按住陈阿水挣扎的手臂和双腿。
“呃……为……为什么……”陈阿水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些“顾客”。
“为什么?”
为首那人一边用力勒紧绳索,一边在他耳边用冰冷的声音低语,“因为你是明寇的狗!你们的商行吸干我们的血,你们的兵抢走我们的粮!你们的人还想占我们的地,娶我们的女人!像你这样的钉子,拔掉一个少一个!安南是安南人的安南!”
陈阿水的挣扎越来越弱,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绝望。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了“本地人”,却至死都被视为侵略者的象征。
他的小铺子,他的努力融入,在根深蒂固的民族仇恨面前,不堪一击。
整个过程快、准、狠,发生在市集角落的阴影里,几乎没有引起太大动静。
勒毙陈阿水后,那几人迅速将尸体拖入旁边堆满渔网和杂物的黑暗小巷,像处理一条无用的鱼。
然后他们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渐渐降临的暮色和收摊的人流中。
市集依旧喧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巷子深处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暗处,几双属于不同势力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和结束。
俞大猷设在暹罗腹地的中军大帐。
深夜,烛火摇曳。
案头堆着几份染血的文书和口供。行军司马声音沉重地汇报:
“报大帅,暹罗湄南河下游胡椒园工头张老憨,于昨日清晨被本地雇工阿乃刺杀身亡,凶手当场被捕,供认因土地被商行强占而怀恨在心。”
“报大帅,真腊边境村落,留居民兵李二牛与本地女子婚礼上发生冲突,李二牛为保护新娘被新娘父亲砍成重伤,性命垂危。参与婚礼的数名民兵亦遭村民围攻受伤。新娘被其父强行带走,下落不明。”
“报大帅,安南某港退役留居民兵陈阿水,于傍晚收摊时在其铺位旁小巷内被勒毙。现场无目击者,凶手疑似本地反抗分子,手法专业。此乃本月该地区第三起针对留居明民的暗杀。”
副将一拳砸在案几上,怒道:“反了!都反了!这些忘恩负义的蛮夷!我们给他们带来了秩序,带来了商机!这些民兵更是安分守己,只想讨口饭吃!竟遭如此毒手!大帅,必须严惩!血债血偿!”
俞大猷沉默着,烛光在他刚毅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拿起那份关于李二牛婚礼血案的口供,上面详细记录了王麻子那句引发众怒的“汉家媳妇福气论”。
他又想起之前收到的关于商行强买土地、垄断贸易引起民怨的密报,以及“天谴司”关于各地反明情绪滋长的警告。
他闭上眼,仿佛看到张老憨倒在胡椒地里,李二牛的血染红嫁衣,陈阿水在小巷中无声窒息……这些曾经为了活命跟他南下的流民,以为在异乡找到了归宿,却最终倒在了仇恨的刀下。
“血债血偿?”俞大猷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向谁偿?杀一个阿乃,会有十个阿乃站出来!屠一个村子,会激起十个村子的反抗!我们大军在此,尚能镇压。可那些散居各处的留居之民呢?我们护得过来吗?”
他睁开眼,目光如刀,却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此非简单的治安案件,亦非疥癣之疾。此乃恨!是夺地之恨,是文化不容之恨,是亡国灭种之忧惧所生之恨!圣上的网撒得太快,太狠,勒得他们喘不过气。这些留居的民兵,成了他们看得见、摸得着、泄得了愤的靶子!”
行军司马忧虑道:“大帅,若此事频发,恐动摇留居者之心,更会令后续移民望而却步。陛下‘移民实边,融合同化’之策……”
俞大猷打断他,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陛下的策略不会变!但眼下,必须以铁腕震慑!传令!”
“各驻军加强对留居明民聚居点及商行据点之巡逻护卫,遇袭扰者,格杀勿论!”
“严查各地反抗组织,尤其注意与暹罗、安南旧王室有勾连者!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凡有参与谋杀明民者,诛三族!其所在村寨,连坐重罚!”
“晓谕所有留居明民:提高警惕,结伴而行,遇可疑者速报驻军!凡举报有功者,重赏!凡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密奏陛下:南洋民怨沸腾,针对留居明民之谋杀事件频发,根源于商行盘剥过甚及文化冲突。臣已行严刑峻法以震慑,然此非长久之计。请陛下速定南洋长治久安之策,或……缓移民之速,抚商行之苛!”
命令冰冷而残酷。
俞大猷知道,这高压手段如同抱薪救火,可能暂时压制,却会埋下更深的仇恨种子。但他别无选择。
皇帝要的是时间,要的是粮食,要的是这片土地最终姓朱。在这血腥的过渡期,他只能用自己的铁腕,为那脆弱的“根芽”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哪怕是用更多无辜者的血来浇灌。
他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听到南洋大地深处,那怨恨的低语与复仇的磨刀声,正汇聚成一股即将爆发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