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南河平原的硝烟尚未散尽,但阿瑜陀耶城(暹罗都城)的王宫深处,却弥漫着比战败更冰冷的寒意。
泰王帕猜拉查一世枯坐在王座上,面前摊开着几份羊皮卷轴。
一份是“南洋开发总行”送来的、措辞恭敬却条款苛刻的“独家包销契约”——暹罗最富庶的稻米产区,未来十年的收成,将以一个“公允”但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尽归明商所有。
另一份是边境急报,描述着明军“协助维持秩序”的部队,正“顺便”测绘着湄南河沿岸的土地、矿脉,而涌入的明国移民,已开始在最好的河畔沃土上圈地立桩。
“契约?测绘?移民?”
泰王的手指死死抠进王座的扶手,指节发白。
他并非庸主,俞大猷雷霆万钧的军事打击背后,那套更阴险、更致命的“软刀子”策略,他已隐隐嗅到了味道。
朱厚熜要的不是藩属的臣服,而是彻底的消化。
温水煮青蛙,十年之后,暹罗将名存实亡,他帕猜拉查将成为被架空的傀儡,甚至阶下囚。
愤怒和恐惧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向其他南洋国家求援?他们或被明军吓破了胆,诸如澜沧,或被明商的糖衣炮弹迷惑,诸如如安南、真腊,甚至可能已被那个神秘的“天谴司”挑拨得彼此猜忌。
联合抗明?简直是痴人说梦!
绝望之中,一个名字如同鬼火般在他脑海中闪现——播州杨氏!
作为深耕南洋的君主,他对大明的内部并非一无所知。
西南之地,云贵川广,遍布着桀骜不驯的土司。
其中,世镇播州七百余年的杨氏家族,实力最为雄厚,野心也最是昭彰。
其领地广袤,拥兵数万,其中多为彪悍的山地土兵,筑有海龙屯这等雄绝天下的险关要塞。
更关键的是,杨氏与明廷貌合神离,摩擦不断,朝廷对其忌惮日深,屡有改土归流之议传出……
“敌人的敌人……”
泰王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决绝的光芒。既然朱厚熜的网已撒向暹罗,那他就要在这张网上,找到最薄弱的一环,狠狠撕开一道口子,哪怕是与魔鬼交易。
一个月后,一支伪装成马帮的暹罗秘密使团,穿越莽莽丛林,避开明军哨卡和官道,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播州地界。
在重重叠叠的险峰拱卫之下,那座依山而建、固若金汤的海龙屯城堡,如同盘踞在云端的巨兽,向泰王展示着杨氏不可小觑的力量。
城堡深处,一间燃着松明、戒备森严的密室内。
现任播州宣慰使杨烈端坐主位。他年约四旬,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一双鹰目精光四射,带着土皇帝特有的霸气和深沉。
左右侍立着几位心腹族老和统兵头人,皆气息剽悍。
泰王褪去了伪装,虽风尘仆仆,但王者的气度仍在。他直视杨烈,开门见山,毫无虚饰:
“杨宣慰使,本王此番涉险前来,非为叙礼,乃为求生!亦为宣慰使,谋一条通天之路!”
杨烈浓眉一挑,不动声色:“哦?泰王陛下贵为一国之主,何出‘求生’之言?又何以教我杨氏‘通天’?”
泰王深吸一口气,将朱厚熜在南洋的“软性兼并”之策和盘托出——从大开海禁移民实边,到组建皇商垄断经济命脉,再到秘密机构挑拨离间、煽动民怨……他描绘了一幅大明如何用商业和阴谋,而非单纯武力,一步步绞杀暹罗主权的可怕图景。
“陛下请看,”泰王指着带来的简易南洋地图,“俞大猷的兵锋是明火,朱厚熜的商贾与阴谋才是毒烟!我暹罗若亡,唇亡齿寒!安南、真腊、澜沧,乃至更远的吕宋,谁能独善其身?大明下一个目标,必是整合西南,行那改土归流!届时,杨宣慰使这世袭罔替的基业,这固若金汤的海龙屯,还能保得住吗?!”
“改土归流”四字,如同尖刺,狠狠扎在杨烈和所有在场杨氏头人的心上,这正是他们最深切的恐惧。
杨烈眼中寒光暴涨,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但他依旧沉稳:“泰王陛下所言,耸人听闻。然,此乃你暹罗之祸,与我播州何干?朝廷要改土归流,谈何容易!我杨家经营播州七百年,根基深厚,甲兵数万,关隘险绝!朝廷若敢妄动,必让其崩掉满口牙!”
“根基深厚?甲兵数万?”泰王冷笑一声,语带讥讽,“敢问宣慰使,比之俞大猷麾下那四万装备精钢火铳、横扫北虏南洋的精锐如何?比之南京龙江船厂日夜赶造、可跨海而来的钢铁巨舰如何?比之朱厚熜掌控天下财富、可源源不断征发百万流民为兵为工的手段如何?”
他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却充满蛊惑力:
“单打独斗,无论是暹罗,还是播州,都绝非大明对手!唯有联手!东西呼应,打乱朱厚熜的布局,方有一线生机,甚至……反客为主!”
“如何联手?”杨烈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已被触动。
泰王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精明的光芒,抛出了他精心准备的筹码和计划:
“本王愿倾暹罗国库之半,以黄金、宝石、香料,换取播州精良的火器、铠甲、以及……懂得制造、使用火器的工匠!”
暹罗有葡萄牙火器,但制造能力远逊,急需补充提升战力对抗明军。
“待时机成熟,本王将在南洋起事!联络安南、真腊等国中尚有血性者,掀起抗明大潮,袭击明商据点,焚毁其仓库,截断其粮道!必使俞大猷大军深陷泥潭,首尾难顾!”
“届时,请宣慰使在西南,以‘清君侧’、‘抗暴政(改土归流)’之名,高举义旗!攻州掠府,震动西南!朱厚熜必遣重兵回援!其国内流民遍地,粮荒未解,再加两线作战,必生大乱!”
“事成之后,暹罗愿与播州杨氏永结兄弟之盟!西南之地,云贵川广,宣慰使尽可取之!我暹罗绝不干涉!甚至可助宣慰使……问鼎中原!”
最后四字,泰王说得极轻,却如惊雷炸响在密室之中。
“问鼎中原!”
杨烈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抑制的野心火焰瞬间被点燃。
他身后的族老和头人们也呼吸粗重,眼神炽热。
杨家世镇播州,看似一方诸侯,实则为朝廷所忌,如履薄冰。若能趁此天下动荡之机,割据西南,甚至……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谁人不想?
密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松明燃烧的噼啪声。
杨烈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泰王,似乎在衡量这惊天计划的可行性与风险,更在判断这位暹罗之主的诚意与能力。
泰王毫不退缩地回视,他知道,自己抛出的诱饵足够致命——火器、财富、摆脱朝廷控制的契机,乃至那遥不可及的至尊之位。
这是绝望中的豪赌,也是他唯一能撕破朱厚熜那张无形巨网的利刃。
良久,杨烈缓缓起身,走到密室墙壁上悬挂的巨大西南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播州的位置,然后猛地划向昆明、贵阳、成都……最终,停留在“北京”二字之上。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狰狞而决绝的笑意,向泰王伸出了布满老茧的手:
“好!泰王陛下,此计虽险,却是我杨氏唯一的生路,亦是陛下的生机!这裂明之盟,我杨烈,代表播州杨氏,应了!”
两只手,一只来自热带王国的君主,一只来自西南深山的土皇帝,在昏暗的密室内紧紧握在一起。一个旨在撼动大明根基、撕裂帝国的致命同盟,就此达成。
朱厚熜精心编织的南洋之网尚未收紧,其帝国最深处、最顽固的“血栓”之一,已被敌人悄然激活,即将在西南腹地,掀起一场滔天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