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奏疏,尤其是俞大猷那份关于南洋留居民兵频遭杀害、民怨暗涌的沉重密报,朱厚熜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挥退了侍从,独自走向他常用来小憩的西暖阁。
窗外的秋风吹动檐铃,发出清冷的声响,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烦闷。
帝国的巨轮在蒸汽与鲜血的驱动下轰鸣前行,但碾过之处,尽是裂痕与呻吟。
他推开暖阁的门,一股不同于龙涎香的、清甜而陌生的花果香气扑面而来
暖阁内烛光柔和,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跪坐在御榻旁的地毯上,背对着门口。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微微一颤,随即以一种极其柔顺而标准的姿势,缓缓转过身来,伏地叩首,用带着浓重异域口音却异常清晰的官话说道:
“奴婢阿瓦明月,恭迎陛下圣安。”
朱厚熜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他瞳孔微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眼前跪伏的,正是俞大猷密奏中提到、由缅甸献上的那位“阿瓦明月公主”。
她已褪去了初见时的狼狈与盛装,换上了一身素雅却质地精良的明宫宫女服饰。但那张小脸,依旧苍白得惊人,精致的五官如同易碎的瓷器,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落,更衬得她脖颈纤细脆弱。
她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身形尚未发育,跪在那里,像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幼嫩花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朱厚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他记得这女孩被安置在后宫一处僻静宫苑,由可靠的女官照料,意在“暂羁”,留作政治筹码。
从未想过她会出现在自己最私密的休息之所!
阿瓦明月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复杂情绪——有深深的恐惧,有强装的镇定,更有一丝近乎绝望的……驯服。
“回禀陛下,”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颤抖,却努力保持着平稳,“是……是奴婢自己求了管事嬷嬷。父王……父王临行前……教导奴婢,奴婢此生的使命,便是……便是尽心侍奉天朝至尊,以赎缅甸之罪,以求陛下垂怜……奴婢……不敢忘。”
她说着,又深深伏下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朱厚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尽心侍奉?他看着那幼小的身躯,听着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话语,瞬间明白了“缅王训练”的真正含义。
那个亡国之君,为了虚无缥缈的复国希望,为了祈求大明皇帝的一丝怜悯,竟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训练成了献祭给强权的……玩物?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
愤怒、恶心、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在朱厚熜心中翻腾。
他大步上前,厉声道:“荒谬!简直荒谬!起来!朕不需要你这种‘侍奉’!回你的宫苑去!”
他伸手想扶起她,指尖却在触及她单薄肩膀的瞬间,感受到了她剧烈的颤抖和冰冷。
阿瓦明月却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一缩,随即更加固执地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陛下!求陛下开恩!让奴婢留下!奴婢……奴婢会听话!奴婢什么都愿意做!父王说……若奴婢不能得陛下欢心,缅甸……缅甸就真的完了!求陛下……给奴婢一个机会,给缅甸一条生路吧!
她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哀求而剧烈起伏,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地毯。
朱厚熜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眼前这个被父权和国运双重枷锁压垮、卑微献祭自己的小女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被绝望的父亲和残酷的政治交易塑造出来的牺牲品。拒绝她,等于彻底掐灭缅甸王室的希望,甚至可能将其推向更极端的反抗。
接受她?这违背了他作为一个人的灵魂底线!
暖阁内陷入死寂,只有女孩压抑的啜泣声在回荡。
烛火摇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扭曲的皮影戏。
朱厚熜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乾清宫地图上交织的势力,俞大猷密报里民兵的血,龙江船厂轰鸣的蒸汽锤,严世蕃贪婪的眼神,海瑞刚直的谏言,还有……泰王那可能存在的、阴鸷的反击。帝国的利益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每一个决定。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中那属于现代科学家的震惊和愤怒已被一种深沉的、属于帝王的疲惫与冷酷所取代。他慢慢收回手,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起来吧。”
阿瓦明月如蒙大赦,却又带着更深的恐惧,怯生生地站起身,垂着头,不敢看他。
“抬起头来。”朱厚熜命令道。
女孩颤抖着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那双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映着烛光,也映着朱厚熜此刻复杂难明的面容。
朱厚熜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珍贵的、却带着原罪的政治瓷器。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轻轻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生硬,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息。
“从今日起,”
朱厚熜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清晰响起,带着终结争论的决断,“你不再是缅甸的公主阿瓦明月。你是我大明嘉靖皇帝的……丽嫔。赐居长春宫西偏殿。”
“丽嫔”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阿瓦明月耳边,也炸响在暖阁无形的空气中。
封号“丽”,是讽刺,还是怜悯?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熜,巨大的冲击让她忘记了哭泣。
朱厚熜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向御榻,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孤寂和沉重。
“今夜,你便在此侍奉吧。”
他的声音疲惫至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记住你的身份。安分守己,莫生事端。缅甸……朕自会斟酌。”
阿瓦明月,不,她现在是大明丽嫔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巨大的恐惧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屈辱所取代。
她成功了?她保住了缅甸的希望?可为何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她看着皇帝走向御榻的背影,那个背影如同山岳般高大,却又透着无边的冷漠。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女官教导的、侍奉君王就寝的礼仪,迈着僵硬而卑微的步伐,走向那象征着她余生命运的御榻。
暖阁的烛火,将这一幕染上一种近乎残忍的暖色调。
朱厚熜躺在榻上,闭着眼,听着身边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属于小女孩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喝道:“不准上榻!朕龙榻之侧,岂容尔等蛮夷安睡?你自去寻个地方歇息。”
阿瓦明月怔了一下,而后缓缓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
他没有碰她,只是僵硬地躺着。
身体的疲惫被精神的煎熬所取代。
宫墙隔绝了秋风的呜咽,却隔绝不了这深宫之内,权力碾压下,无声的悲鸣与灵魂的窒息。
收其为妃,是枷锁,是安抚,也是将这颗来自异国的、脆弱的棋子,彻底纳入掌控的开始。
至于未来是福是祸?在这盘以天下为棋的局中,无人能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