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空调外机在滴水。
路明非裹着薄被,指尖还能触到被角的凉意——像去年暮春最后一片樱花的温度,落在掌心就融成水痕。
他忽然浑身一颤,不是因为冷。
是婶婶的目光扫过来了,像暮春里料峭的风,刮得他后颈发紧。
“我......我到现在都觉得像陷在梦里。“他硬着头皮开口,声音飘得像窗外的柳絮,“又长又乱的梦,醒了也分不清哪是真的。“
偷偷抬眼的瞬间,他看见婶婶的眉头拧成“川“字。
那纹路深得能夹住一根针,眼神里的怀疑和愤怒,像结了冰的溪水,砸在他脸上都疼。
路明非咬了咬下唇,尝到一点铁锈味。
他得给自己壮胆,不然下一秒就会像被冻僵的麻雀,缩成一团说不出话。
“陈雯雯社长找了专家,“他语速快了些,紧张时总这样,“专家说我左右半脑......好像能分开想事儿,所以意识乱。因此这三天的事,我真记不清了。“
婶婶的身子顿了顿。
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什么隐秘的地方,她原本挺直的肩膀忽然塌了半寸,随即又绷得更紧。
“别在这瞎扯!“她的声音像冰碴子砸在地板上,“左右半脑独立思考?你当我是没读过书的老太太?少找这种鬼借口!“
话锋转得比窗外的风向还快。
“检查报告单呢?拿出来我看!“
路明非的脊梁骨像被抽走了似的。
他猛地低下头,盯着病号服上起球的布料——哪有什么报告单?专家的消息全发在陈雯雯的微信里,连检查费都是她垫的。在人家眼里,他不过是个需要家属陪同的“病人“,连拿报告单的资格都没有。
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冷水的棉花。
吐不出一个字。
昏暗的顶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把他的脸切成两半——一半藏着委屈,一半藏着连自己都嫌可笑的倔强。
“以后一定把钱还给陈雯雯。“他在心里默念,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人清醒些。
婶婶瞧着他这副蔫样,嘴角勾起一抹得意。
那笑意比病房的冷还刺骨:“你这孩子,从小就会撒谎!左右半脑独立思考?亏你编得出来!“
她的手指伸过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一把没开刃的刀,直直指向路明非的脸。
“婶婶,我没骗你!“路明非急了,声音里掺了点颤音,“真的是陈雯雯找的专家,报告单在她那儿,我没拿到!“
他的眼睛亮了亮,像寒夜里微弱的星火——那是渴望被相信的光。
可婶婶的目光像一层厚冰,把那点光冻住了。
“那个陈雯雯也不是正经姑娘,“她冷笑一声,唾沫星子随着说话的动作溅出来,“你们俩串通好的吧?三天不见人影,回来就编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当我们是傻子?“
路明非的嘴又闭上了。
他看着婶婶油盐不进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暮春的风争辩,只会被卷进更冷的漩涡。
低下头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单薄得像被风雨打蔫的野草。
婶婶见他不说话,腰杆挺得更直了。
她开始像机关枪似的数落,每句话都裹着寒气:“不好好读书,整天在外面瞎混!现在搞出这些事,以后怎么办?你爸妈把你托付给我们,我们容易吗?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手臂挥舞着,带起的风都透着冷意,路明非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忽然,婶婶的声音停了。
她的脸色骤变,像霜打在了脸上——是想起了住院费的事。
那笔没法报销的钱,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你老实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寒风撞在玻璃上,“谁送你去的医院?你身上没伤没痛,怎么就住院了?我看你就是离家出走三天,怕我们说你,才编出车祸的谎话!是不是?“
路明非的心脏猛地一缩。
柳淼淼的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太清楚婶婶的脾气了——要是知道是柳淼淼送他来的,明天一早就会闹到学校去,指着柳淼淼的鼻子骂,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
“不是,不是她。“他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指尖都在抖。
婶婶的眼睛眯了起来。
像只盯着猎物的老猫,目光里的狐疑几乎要溢出来:“不是她是谁?今天来探病的就两个女生,柳淼淼来得最早。你这慌张样,指定是她!“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他心里炸开一团乱麻——婶婶怎么会猜到?自己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连呼吸都觉得疼。
婶婶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那是确认自己猜对了的得意,像暮春里结在枝头的冰棱,又尖又冷。
“我容易吗我?“她的声音又开始絮叨,带着哭腔,“这个家,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操心?你叔叔那点工资,像春寒里的溪水,太阳一晒就没了!“
“我要管你们的吃喝,要给你们洗衣服,还要盯着你在学校别闯祸——我是你们的保姆吗?“
“可你呢?三天两头惹麻烦!这次住院花的钱,像个无底洞,把家里大半年的积蓄都吞了!你让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红得像被春风吹裂的皮肤。
路明非坐在病床上,灵魂像飘出了身体。
婶婶的唠叨声在他耳朵里转着圈,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赶不走也躲不开。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
是春天彻底走了,冬天住进了他的血管——风拍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和婶婶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让人窒息的歌。
他能躲进被子里避寒。
却躲不开婶婶的话——那些话像无数根细针,裹在寒风里,扎进他的骨头缝里。
“路明非!“婶婶的声音突然尖了,像冰锥刺进耳朵,“你知道这次住院花了多少钱吗?“
路明非猛地回神,眼神里满是茫然。
他下意识地摇头,动作慢得像生锈的木偶。
住院费?对他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数字——每周十块钱的零花钱,连买杯热奶茶都不够,生活费从来不在他手里过。
八千块也好,八万也好,不过是个没意义的符号。
反正不用他掏腰包,反正他永远是那个“累赘“。
婶婶见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怒火“噌“地窜了起来,比冬天里的炉火还旺。
她的脸涨得通红,像被冻透后又突然烤火的皮肤,随时会裂开。
“八千!整整八千块!“她吼道,声音震得病房的窗户都在颤,“这是我们省吃俭用攒的血汗钱!大半年的积蓄!你一句话就扔出去了,有本事你自己挣啊!“
路明非的身子又是一颤。
这次是真的被吼懵了,他想扯出个笑容缓和气氛,嘴唇却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看看路鸣泽!“婶婶的数落还在继续,像没停的寒风,“成绩好,穿名牌,走到哪都有人夸!你呢?成绩差,品行也差,整天惹事,你就是这个家的累赘!“
酸涩感从喉咙里冒出来,像吞了一颗冻梨。
路明非低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睛。
他太清楚了——婶婶说的“家“,从来没有他的位置。他就像暮春里闯进暖房的野鸟,再怎么躲,也融不进那片温度里。
仕兰中学的同学都穿名牌,出手阔绰,像活在春天里。
只有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像棵在春寒里挣扎的野草。
不是真的穷——爸妈寄来的钱不算少,只是大多进了婶婶的腰包。他能拿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久而久之,他学会了不去想——名牌是别人的春天,他的世界只有冬天。
八千块的住院费?不过是冬天里又一场没头没尾的风。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婶婶的声音又软了些,却更像针,“你爸妈把你交给我们,我们含辛茹苦养你,你就这么回报我们?“
路明非的肩膀微微颤抖。
他把脸埋得更深,不让人看见眼底的湿意——人总是在冬天里最清楚自己有多怕冷,就像在委屈里最明白自己有多孤单。
他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笼子外是寒冬,笼子里是婶婶的唠叨,无论往哪躲,都逃不过那阵刺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