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
那些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想被问一句“疼不疼”,想被护着说“不是你的错”——像刚冒头的泡沫,在舌尖碰了碰,就碎成了凉丝丝的水汽。
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
那手带着冬天里铁栏杆的冷意,攥得他发不出声。酸涩从胃里往上涌,混着委屈堵在胸口,最后还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落进肚子里变成沉甸甸的石头。
他太清楚了。
婶婶的世界从来都是密不透风的铁屋,只装着她的算盘和面子。他的声音在那屋里,不过是风中残烛,风一吹就灭,连点烟都剩不下。
婶婶的话还在往他耳朵里灌,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叠着一波,把他裹在里面,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既然你掏不出钱,送你来医院的那个柳淼淼呢?让她付啊!”
婶婶话锋一转,声音尖得像生锈的剪刀,剪得空气都发颤,那蛮横的劲儿,容不得半分反驳。
路明非像被雷劈中似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婶婶那张熟悉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就像第一次看见商场里摆的塑料模特,看着像人,却没有一点活气。
“婶婶,这怎么能扯到她?”
他的声音发紧,带着没压下去的震惊,还有点慌,在这小得可怜的病房里撞来撞去,最后落回自己耳边,显得特别无力。
婶婶看见他这副慌神的模样,眼里立刻闪过一丝得意。
那眼神,像鲨鱼嗅到了血腥味,亮得吓人。她的算盘在心里打得更响了,噼里啪啦的,路明非都能听见那声音。
她往前迈了一步。
脚步很轻,却像踩在路明非的心上,步步紧逼。眼神里的贪念快溢出来了,像要把他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
“那女孩穿的裙子,我在商场见过,要好几万呢!她家能没钱?”
婶婶的声音压得低了点,却更市侩,“你们不是走得近吗?让她付医药费怎么了?就说你是为了帮她才摔的,年轻人心软,随便编个理由,她准掏钱!”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盯着猎物的狼,那副模样被病房的白灯一照,更像幅扭曲的市井画——满是算计,没一点温度。
路明非缓缓低下头。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被掐出印子,疼意从指尖往上传,可这点疼,跟心里的疼比起来,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眼前的女人,是他喊了十几年“婶婶”的人。
可现在看她,却像从黑暗里爬出来的恶鬼,脸上挂着亲人的皮,心里装的全是算计。没有一句问他伤得重不重,没有一句提“怎么解决问题”,开口闭口都是“找柳淼淼要钱”。
他一直都知道,在叔叔家,他就是个多余的人。
吃饭时坐在最边上,看电视时得让着堂弟,连过年的红包,他的都比堂弟薄一层。可他总还抱着点期待,觉得“亲人”总能有点温度。
但现在,这份期待被婶婶的话狠狠踩碎了。
那冰冷的算计像脚,碾过他最后一点尊严,从心底涌上来的寒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爬,冻得他连指尖都发僵。
他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过来。
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想: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那些年忍下的委屈、藏着的期待,在这一刻全碎了,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杯,捡都捡不起来。
路明非猛地抬头。
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像两团快灭的火苗,还在固执地烧着。他不想就这么认了——柳淼淼是唯一愿意对他好的人,不能让她被卷进来。
“婶婶,你别胡说!”
他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破音,像被扯断的弦,“淼淼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走路都怕踩疼蚂蚁,怎么可能撞人?”
那声音撞在病房的白墙上,又弹回来砸在他心上。柳淼淼的笑脸在脑子里闪——递给他热牛奶时的温度,帮他捡书包时的轻声,那是他在这冰冷世界里抓着的一点光,绝不能被弄脏。
“喊什么喊?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婶婶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像尖锐的钉子,一下下敲在路明非的心上,“你拿不出医药费,伤者家属能饶了你?柳淼淼有钱,不找她找谁?”
她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撇着,那嫌弃的模样,像在看一只挡路的蚂蚁——既麻烦,又不值当。
路明非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痛。
像有只无形的手伸进他胸腔,攥着他的心脏随便揉捏。他看着婶婶的脸,看着病房里惨白的墙,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黑暗像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把他彻底淹了。
他在心里骂。
骂命运偏心,骂自己没用,骂这破世界怎么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可骂完了,还是只能站在原地,连反驳的力气都快没了。他咬着下唇,用力得尝到了血腥味,那点殷红沾在唇上,像颗快掉的眼泪。
“你一遇事就这德行!要么胡言乱语,要么闷头装死!”
婶婶的话还在往他耳朵里钻,像只嗡嗡叫的苍蝇,挥都挥不去,“现在连谁撞的都不知道,说不定就是柳淼淼!你凭什么肯定不是她?”
在她眼里,柳淼淼不是个活生生的姑娘,是个会走路的提款机——只要有理由,就能从里面掏钱。
路明非急得跳脚。
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转圈都找不到出口,只能又开启胡话模式:“怎么可能是她?淼淼人最好了!上次看见流浪猫都要喂火腿肠,走路都绕着水坑走,怎么会撞人?婶婶你别瞎猜行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发颤,那是急出来的,也是怕出来的——怕婶婶的话传出去,怕柳淼淼受委屈。
“你说不是就不是?”
婶婶撇着嘴嘲讽,语气像把没磨快的刀,钝钝地割着路明非的耳朵,“你要是有这本事,我还说你下次能考年级第一呢,你信吗?”
她根本不管路明非的急,也不管柳淼淼冤不冤,心里就装着那笔医药费——像眼里只有肉的狼,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路明非深吸一口气,努力把翻涌的火气压下去。
他知道现在跟婶婶吵没用,只会让她更疯。他盯着婶婶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坚定,是连他自己都没见过的——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要冒芽了。
“不行。”
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颤,却没半点退让,“我不能这么做。淼淼是好人,我为了钱算计她,那我跟那些坑蒙拐骗的人有什么区别?我还算人吗?”
他不能让柳淼淼因为他受委屈,不能让那点仅有的光,被他自己掐灭。
“呦,这就护上了?是喜欢人家吧?”
婶婶阴阳怪气地笑,那笑声像碎玻璃,刮得人耳朵疼,“别犯傻了!就你这样的——没背景没本事,人家能看上你?赶紧凑钱才是正事,别在这装高尚!”
在她的世界里,感情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善良是没用的,算计才是聪明。
路明非的牙咬得咯咯响。
额头上的青筋鼓起来,像一条条愤怒的小蛇,在皮肤下游走。他能感觉到心里的火气在烧,像堆干柴,就差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来。那火气烫得他手心出汗,却还是被他死死攥着——他怕自己一冲动,真的跟婶婶吵起来。
“婶婶,这跟喜欢没关系。”
他的声音还是发颤,却比刚才更坚定,“这是做人的底线。淼淼对我好,我不能反过来害她。要是为了钱就算计她,我以后怎么抬头见人?我绝不能让她因为我,被人说闲话,被蒙上阴影。”
他的话像颗小石子,砸在婶婶的算计上,虽然没砸破,却也没让自己退后半步。
“别装了!”
婶婶满不在乎地撇嘴,冷笑一声,那笑比窗外的冷风还冷,“八千块钱,对柳淼淼那种富家女算什么?就当让她花钱买个教训,她又损失不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没错——有钱的人就该帮没钱的人,哪怕是用抢的、用骗的,只要拿到钱,就是对的。
路明非第一次觉得,婶婶的脸这么陌生,这么可憎。
金钱的欲望像一层灰,蒙在她脸上,连一点亲人的温度都看不见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个过年会塞给他十块钱红包的婶婶,是个被贪婪操控的木偶,只会围着“钱”转。
往日那点可怜的温情,早被她的算计磨没了,连渣都不剩。
他从心底里泛起一阵恶心。
像看见一只爬在腐肉上的苍蝇,嗡嗡地叫着,让人只想往后退,离得越远越好。
可婶婶根本没察觉。
她还在喋喋不休,声音尖得像小刀,在病房的空气里划来划去:“路明非,我这是为你好!你以为伤者家属好说话?拿不出钱,他们能把你堵在学校门口骂!事情闹大了,你以后还怎么上学?我这是在帮你,你别不知好歹!”
她把自己的算计裹上“为你好”的壳,说得理直气壮。
路明非的心,像瞬间掉进了尼伯龙根的冰窖。
寒意从骨髓里往外渗,冻得他连呼吸都带着白气。他直直地盯着婶婶,眼神里全是失望——像看着一件自己曾经很珍惜的东西,突然发现是假的。
他想起过年时,婶婶塞给他红包的样子。
红包很薄,里面只有十块钱,却带着点体温。那时他还觉得,婶婶心里是有他的。
可现在再看,那十块钱,是不是也带着算计?是不是怕别人说她“对侄子不好”,才故意给的?
不。
他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就算是算计,那十块钱的温度,也曾让他暖过一阵。可现在的婶婶,连这点“装出来的温度”都懒得给了。
她更像一条披着人皮的饿狼。
为了吃到肉,不管对方是谁,不管是不是无辜,都要扑上去咬一口,哪怕把人拖进深渊里。
但路明非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狼再狠,也有自己的规矩——对族群忠诚,恩怨分明。可婶婶呢?她只是因为柳淼淼有钱,就把矛头指向她,连一点理由都没有。
这种行径,连在黑暗里独行的狼,都会觉得不齿吧。
路明非觉得累。
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像刚从一场屠龙的硬仗里爬出来,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蜷起来睡一觉,把这些糟心事都忘了。
他不想再跟婶婶说一个字。
像只受伤的野兽,只想找个角落舔舐伤口,他猛地把被子拉过来,裹住自己,闷声说:“婶婶,我累了,想歇会儿,你别说了。”
他想靠这层薄薄的被子,隔开婶婶的声音,隔开这让他窒息的世界——就像用一块破盾牌,挡住密密麻麻的箭。
可婶婶以为他在逃避。
她伸手,用指甲戳了戳他裹在被子里的后背,那力道带着狠劲,像要把他从被子里戳出来:“路明非,你别装睡!赶紧起来想办法!医药费还没凑呢,你想赖到什么时候?”
她的眼里只有那笔钱,那数字像团火,烧光了她所有的耐心,也烧光了她对“亲人”的最后一点顾及。
路明非在被子里气得浑身发抖。
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的话像洪水似的涌:“我不是逃避!我是不想跟你这种眼里只有钱的人说话!你除了钱,还能看见什么?”
可他没敢说出口——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来,更怕自己哭了,会被婶婶嘲笑“没出息”。
他只能像只被困住的困兽。
默默地蜷缩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一团,忍着后背的疼,忍着心里的火气,忍着那股快要溢出来的委屈。
婶婶见他不吭声,更觉得他是在耍无赖。
她的火气也上来了,伸手就去拽被子,那架势,像要把被子硬生生扯破:“你给我起来!别在这装死!今天必须把医药费的事定下来!”
路明非下意识地抓紧了被角。
身体往里面缩了缩,紧闭着眼睛,心里歇斯底里地喊:“别过来!别碰我!别再烦我了行不行!”
他想守住这最后一点“安全区”,不想让婶婶再闯进来。
婶婶拽了几下,没把被子拽开。
她顿时恼羞成怒,开始一边骂一边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我是你婶婶,还能害你吗?你赶紧松开!别逼我动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像夜枭的啼叫,在小小的病房里转着圈,震得路明非的耳膜生疼。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黑暗里透进来的一缕微光:“请保持安静,这里是病房,别影响其他病人休息。”
是护士的声音,温柔却有力量,暂时打断了婶婶的疯狂。
婶婶的声音立刻降了八度。
她对着门外,挤出一点假笑:“不好意思啊护士,跟我侄子说点事,声儿大了点,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她变脸的速度,比川剧里的变脸还快——前一秒还在撒泼,后一秒就装得温顺。
等护士的脚步声远了,她又转头看向被子里的路明非。
那点温顺瞬间消失,又变成了刚才的蛮横,她伸手继续扯被子,嘴里还在骂:“路明非,你别犯傻了!你就算把柳淼淼捧上天,人家也不会记得你的好!她一个富家女,凭什么好心送你到医院?指不定是她撞了你,心里愧疚,才假惺惺地来照顾你!”
在她的认知里,所有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只有没被发现的算计。
就在她骂得最凶的时候,她猛地一用力。
“刺啦”一声,被子被她拽开了。
路明非阴沉着脸,缓缓抬起头。
原本普通的双眼,在这一刻突然变了——瞳仁里跳动着暗金色的火焰,像沉在海底的火山,终于冲破了岩层,变成了冰冷又恐怖的黄金瞳。
他死死地盯着婶婶。
那眼神里的威慑力,像来自深渊的巨龙,终于收起了伪装,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婶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僵在原地。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张白纸。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还没等她发出一声惊呼。
她的眼前突然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