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坐在病房里,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
墙皮似乎还带着雨水渗进来的潮气,顺着衣料爬进皮肤里,像某种缓慢生长的凉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的缝线,那根白色棉线被扯得发毛,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思绪。
窗外的雨没停过。
雨滴砸在玻璃上的痕迹,像被岁月刻歪的年轮,旧的水渍还没干,新的又叠上来,层层叠叠地模糊了窗外的世界。雨声是碎的,噼里啪啦落在窗沿上,时而急时而缓,像有人在耳边翻一本写满叹息的旧书。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婶婶身上廉价香水的甜腻,飘在空气里。两种气味撞在一块,刺鼻得让人想皱眉——就像这个家的氛围,总有些东西明明不相容,却被硬塞进同一个空间里。
他的目光空洞地悬在墙壁某处。
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连眨眼都带着迟滞。思绪却没闲着,被婶婶方才那些尖酸话搅成了一团乱麻——每一个字都像带刺的藤条,缠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实在不明白,婶婶为什么总对母亲乔薇尼带着敌意。
那种敌意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争吵,是藏在话里的刺,是递东西时故意偏开的手,是提到“乔薇尼”三个字时,嘴角那抹撇下去的冷笑。它像潮湿角落的霉斑,你看不见它,却能闻到它腐烂的味道。
难道就因为乔薇尼嫁进来时,身上带着那种连菜市场的烟火气都盖不住的高贵?
路明非想起小时候翻到的旧照片。照片里的乔薇尼穿着素色连衣裙,站在菜市场的摊位前,手里拎着一把青菜,却像站在某个华丽的宴会厅里。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笑容却亮得像春日的太阳——那种温柔不是装出来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能把周围的嘈杂都揉成软的。
可婶婶不是这样。
婶婶穿同样款式的裙子,总像偷穿了别人的衣服。她会对着镜子扯领口,会抱怨布料不够挺括,最后把所有不满都归到“乔薇尼命好”上。路明非见过她偷偷把乔薇尼的丝巾藏在衣柜最底层,像藏一件见不得人的心事。
“哼,乔薇尼,亏我当初还羡慕她嫁得好,现在看来,也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女人!”
婶婶的声音突然扎进来,像一根生锈的针。她靠在病房门口,手叉着腰,指甲涂着艳俗的红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晃得人眼晕。说话时,她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路明非,像在确认自己的话有没有扎到他。
路明非没敢抬头。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白,床单被攥得变了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胸腔里像压着一团火,烧得他喉咙发紧——他想反驳,想喊“我妈不是那样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太清楚了,跟婶婶争是没用的。
就像你没法跟一块石头解释阳光的温度,她只会把你的话当成风吹过,转头还会把石头砸回你脸上。
母亲远在海外,电话里总说“明非要听话”,说“等妈妈忙完这阵就回去”。路明非见过她视频里的样子,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却还笑着说“这边的咖啡很好喝”。他知道母亲在扛着什么,可这些话,他没法跟婶婶说。
婶婶不会懂的。
在她眼里,乔薇尼寄回来的两万美元,不过是“塞牙缝的钱”;母亲熬夜谈成的项目,不过是“女人家瞎折腾”。有些人心就像一口井,你往里面倒再多光,也照不亮井底的黑。
窗外的雨势突然变猛了。
狂风卷着雨滴撞在玻璃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像是天空在叹气。病房里的灯晃了一下,昏黄的光落在婶婶脸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路明非,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婶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往前迈了两步,鞋底蹭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么多年我对你掏心掏肺,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这次出车祸,家里得花多少钱!”
路明非猛地一震。
像是从溺水的梦里被拽出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刹那间,他眼底炸开一道金芒。
不是阳光折射的那种浅淡,是从太古深渊里捞出来的灼热,带着地狱业火的温度,又裹着帝王般的冷漠。那光芒里藏着疯狂的暴力,像沉睡了千万年的巨兽睁开眼,连空气都被压得凝滞——没人能直视那种光,那是不属于人类的、森严到骨子里的威压。
婶婶的脚步顿住了。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刻薄,瞬间被恐惧冲得一干二净。她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呼吸都变得困难,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
这不是路明非。
或者说,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衰仔”路明非。
那道金芒只持续了一秒,快得像错觉。
路明非眨了眨眼,眼底的金色迅速褪去,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带着迷茫和怯懦的少年。他甚至还往后缩了缩,像被婶婶的表情吓到了。
婶婶晃了晃脑袋,伸手揉了揉眼睛。
灯光还是昏黄的,路明非还是那个低着头的样子,刚才那道吓人的光,好像真的是她看花了眼。她咽了口唾沫,把心里的慌压下去,又换上那副尖酸的嘴脸。
“你看你这模样!出个车祸还把魂丢了?”她提高了音量,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家里的钱都被你爸你妈寄的那点钱掏空了,你住院这几天,我跟你叔喝西北风啊?”
路明非的手指动了动。
他知道婶婶在撒谎。
父母每个月寄的两万美元,折合成人民币快十五万,足够让这个家过得很宽裕。他见过婶婶把钱塞进麻将馆老板手里的样子,见过她买新包时眼睛发亮的样子——那些钱从来不是“不够塞牙缝”,是被婶婶当成了自己的“工资”,花得理直气壮。
这次住院其实没花多少钱。
医生说只是身体虚,留院观察两天就行。婶婶真正恼的,是这个月的生活费被她输光了,要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比割她的肉还疼。
路明非想把这些话喊出来。
可他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婶婶您这语气,比楼下卖菜阿姨砍价还凶,我心脏都快跳成洗衣机了。”
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一慌就开始说烂话,像在给自己裹一层保护壳。
婶婶的脸僵了一下,嘴角的肌肉抽搐着。刚才那点伪装出来的“关心”,瞬间被这句话戳破,露出底下的怒火。她想发作,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还有事要问。
她突然换了副语气,声音软下来,像泡在糖水里的针:“明非啊,婶婶不是凶你,是担心你。你看你这一住院,我整宿整宿睡不着,总怕你出点事。”
路明非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来。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挠了挠头:“婶婶您别这样,您这样我总觉得下一秒要给我塞红包——还是那种要我写欠条的红包。”
“你这臭小子!”婶婶瞪圆了眼睛,声音又尖了起来,可很快又压下去,“跟你说正事呢。今天来看你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就陈雯雯社长和柳淼淼同学。”路明非老实回答。
婶婶的眼睛亮了亮。
她记得陈雯雯,白天见过一面,穿得干干净净,说话也温柔;柳淼淼她也有印象,早上来的时候,扎着马尾,眼睛亮得像小鹿。她绕着路明非的病床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衰仔,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头发乱得像鸡窝,可为什么总有漂亮姑娘来看他?
这跟乔薇尼一样,都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不一样”。
“你这次失踪三天,到底去哪了?”婶婶突然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追问的尖锐,“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当我是傻子啊?”
路明非的脑袋“嗡”的一声。
像被一道雷劈中,他瞬间懵了。
高架桥的风还在耳边吹,那些看不清的影子、那些听不懂的声音,像一场荒诞的梦。他明明感觉自己只待了一会儿,可醒来就过了三天。他想说实话,可话到嘴边又卡住——说自己在高架桥上遇到了怪事?说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婶婶只会骂他“发神经”。
他张了张嘴,像离水的鱼似的翕动着嘴唇。
最后只挤出一句烂话:“我真不知道啊婶婶,我要是知道我早说了,总不能编个外星人绑架的故事吧?您也不信啊。再说了,外星人要绑也绑漂亮姑娘,绑我这个衰仔干嘛?当储备粮都嫌肉柴。”
婶婶的怒火“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她猛地一拍病床,床单都被震得抖了抖:“你还敢跟我耍嘴皮子?今天你必须说清楚!不然这住院费,你自己想办法!”
雨声还在窗外响着。
那些雨滴刻下的“年轮”,好像又深了一层。路明非看着婶婶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累——就像跟一块石头争辩了很久,最后发现石头还是石头,自己却累得喘不过气。
他低下头,手指又开始抠床单的缝线。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可那个声音很快又沉了下去——妈妈在海外,离这里很远很远。就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却够不着。